出版故事 /人物動向
2009.11.09
虹影 生命歷程發酵成創作養分
文/蘇惠昭(文字工作者)
王孃孃說:「這花很賤,容易長,它也叫鳳仙,很多人叫指甲花。宋朝有個皇帝老兒,皇后名鳳,宮中忌諱,看花像母親膝下兒女,就叫它好兒女花。」──虹影《好兒女花》
《好兒女花》(九歌),這是一個從死亡開始的故事。2006年10月25日星期五,虹影的母親陷入彌留,遠的近的,她等著六個孩子從各處飛奔回家。人在北京的虹影趕搭飛機回重慶,在機上她接到了小姐姐的電話,透過電話她哭喚母親,要母親等她。兩小時半後飛機降落江北機場,朋友梅惠子來接,江北機場到她長江南岸老家還有七公里半,抵達後還要經過一片臭氣薰天的貧民窟,再爬一段石階,她要回去的家在六號院子。
到家了,但六號院子的空壩已擺了一口靈柩在百花之中,「還不快些給媽跪下」虹影聽見三哥厲聲一喝,她?一下雙膝落地,接著開始叩頭……。
讀過虹影小說的人都無法不記得《飢餓的女兒》(爾雅)。那是她十八歲前的人生,十八歲的她帶著貧民窟的印記離開了長江南岸的家,那一年她知曉了自己的身世,也見到了生父……她是母親和另一個男人生下的孩子,這個秘密全家人皆知唯獨她。眼盲的養父接納她,而母親,她隱隱覺得母親是恨她的,至於哥哥姐姐待她,彷彿她是家裡一個多餘的存在。
十八歲的她也愛上了歷史老師像愛著一個父親,歷史老師為了擺脫一個被迫害的惡夢而放棄生命,沒有任何的心理準備,她成了未婚懷孕的少女,躺在手術檯上接受刮除,只嚎叫了一聲就用盡力氣咬緊牙,把所有的痛都在鎖在身體裡面,把一絲一縷的細節都封在腦子裡,鎖住封住,有一日那口自我的罈子炸開來,已經全部發酵成了小說家需要的養份。
如果沒有那段黑暗歲月,沒有經歷過那樣的痛,沒有和家族那種看似黏膩、糾纏又彼此傷害的關係……這所有的黑暗、傷痛又都連結著一個魅影幢幢兼之肚腹凹扁的荒謬時代,虹影說,她是不會寫小說,抑或寫詩的。她沒有要把人生活成小說,是小說自己找上她,詩找上她。
《飢餓的女兒》是一個沒有說完的故事,虹影不知道那之後整個世界將展開在前面,她成為一個蜚聲國際的小說家,她還是一個漢學家的妻子,因此離開了中國大陸定居英國,「我以為他會愛我,永遠不變,而我不會離開他,直到生命結束。」然而這一切都像雲一樣的飄開了,她一個人回到北京,一直到母親離世,她終於狠狠砍向自己,流出血花一樣的文字,就是《飢餓的女兒》續篇《好兒女花》。
「請問哪位作家會對自己如此狠心,對自己下得了手,白刀子進去紅刀子出來,難道我就不愛自己嗎?」虹影問。
虹影不是不愛自己,而是墜入了太深的黑暗,沒有出口的迷失,那時她懷上情人的孩子,這個生命來得近乎神奇,對著天上的母親和體內的女兒,她必須開始說故事,「我原原本本的講,忠實自己的良心,與她們日夜交談,把以前沒有說過的話全部說出來。」這說不出口的話裡埋著一樁秘密,關於丈夫和小姐姐的戀情,她還必須追索母親最後的歲月……她為什麼要去撿垃圾?
「這也是一封長長的信,給母親,告訴她我內心的困惑和痛苦,也給未出世的女兒,告訴她,她的外婆和母親是怎樣一個人。」虹影說。
《好兒女花》擱置三年才出版,虹影不斷自問出版它的意義,後來的決定是「義無反顧的把自己交出去」。
美國伊利諾大學比較文學家徐鋼為《好兒女花》寫了一篇書評。他說,從《飢餓的女兒》到續篇《好兒女花》,一開始就提醒我們過去四十年來,「兩個天壤之別的時代」在實質上是有連續性的。和《飢餓的女兒》一樣,《好兒女花》也是個人的故事,一方面悼念亡母,一方面為自己作為女兒人妻的過去四十年經歷作結,恰恰是這樣的表面上與大歷史無所關聯的個人敘事,將過去的兩個時代緊密的連在一起,「以個人的幽靈般的記憶擾亂大歷史的線性思維,除了以戲劇性方式在2009年出版的張愛玲遺作《小團圓》外,我在中國當代文學中還沒有讀到比《好兒女花》更能揭示女性隱秘心理和創痛心理的作品。」
女兒的出世帶給虹影「活下去的力量」,娃兒才一個月大就被她帶著世界到處飛,她會安安靜靜坐在母親的膝上聽她演講。開始聽故事後,每天拉著母親要聽故事,「是個小故事狂」,虹影不想她成為作家,「想她成為她想成為的那個人」。
就在不久前,母親逝世三週年忌日,虹影寫了一首詩《母親的鍾》紀念她:「……恥辱使我連你的聲音也不曾聽懂」,「不知你像個囚徒始終掛在空中搖擺」。
她終於慢慢懂了母親,也慢慢的,找回了一部份的自己。
*文中虹影照片,由九歌出版提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