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版故事 /人物動向
2009.12.28
朱天心捕捉《初夏荷花時期的愛情》
文/蘇惠昭(文字工作者)

……她們通常絕口不對圈外人提更年期三個字,害怕尤其公獅們聞聲紛紛走避,包括自己的丈夫或伴侶。但通常更吸引你注意的,還是她們在歡鬧的人群中偶爾浮現的一抹恍惚出神……朱天心《初夏荷花時期的愛情》
是了,小說家朱天心捕捉到「她們」的恍惚出神,幾乎是每一個「她們」。
2006那一年,朱天心被好友雷倩拖去籌畫北一女畢業30年同學會。於是或自願或被迫的,她見到了許許多多的「她們」。身為籌辦人必須每個月和不同的「她們」開會,「她們」飲著35元咖啡,「她們」每一個人都搶著說話像參加政論節目,但即便是北一女(多半接續念台大)的所謂社會菁英,即便是已經在世俗中攀峰登頂的領導級人物,歡鬧中都免不了偶爾浮現一抹恍惚出神。
那一抹恍惚出神朱天心確確實實捕捉到了,她繼續觀察且猜測,很想為步入後中年期的「我們」四年級女人寫一個愛情故事,追索關於那一抹恍惚出神的可能答案,這就是《初夏荷花時期的愛情》(印刻)在腦中綻開的最初第一秒鐘。
這原來是不列在寫作計劃的。
年前某一次從大陸旅行回來,朱天心染患一場久久不癒的感冒,然後誘發了潛在的氣喘病,夜半發作,在咖啡館寫作時也發作。這之前她從來沒有什麼年齡感,也相信身體的自我療癒力,現在則氣管擴張劑不離身,必須戴著口罩清掃灰塵無所不在,加上承載有十九隻貓落毛量的住屋。夜,當然也不敢也不能熬了。
「英雄氣短」她笑笑感嘆。氣喘病壓過了所有察覺與不察覺的更年期症狀,人生開始往另一段路走了,身體向她宣告後中年期來到,一回頭已經跨過了五十。從二十到五十,這台灣社會劇烈變化的三十年之於她,「快得像一場夢,又好像中間被抽走了一般,一切彷如昨日。」
二十歲的時候,那場鄉土文學論戰讓朱天心發現了一塊她有所不知的台灣,其中身埋一段被遮掩的歷史,從此開始漫長的學習之旅,暗自期許終有一天要寫出一部足以交代歷史的作品。兩年多前發表的「南都一望」看似一場偉大的航程就要啟動,但她卻將帆狠狠一扯,心想就海葬「南都」了吧,氣短的小說家有時也想要放一個假,找回小說家那種把人物放到各種箱子實驗的樂趣,換句話說,暫時把對政治的焦慮擺進冷凍庫,把交代歷史把對自己的期許放到一邊去。
於是朱天心轉身去寫那一抹中年女人的恍惚出神、中年女人的情欲、夫妻狀態以及世代間的差異。「那個『不能忘情』的老靈魂又回來了」,文學評論家王德威這樣說。
老靈魂其實把多數時間用在流浪貓狗的救助上了,都說她的文字產量稀少的時候,她可能正在拯救一窩就要被放水流的奶貓,可能正在為一隻車禍死去的貓嚎啕大哭。如果是一場文學座談和一場動保團體台灣認養地圖的活動,她毫不猶豫選擇後者。
但終究是不能忘情。
青春的愛情故事易寫,後中年女人的愛情呢?這個後中年女人,初夏荷花愛情的敘事者「你」讀到一本「近四十光年外飛來」的一年份日記,記日記的昔日十八歲少年正是今日的丈夫,但那少年早在某個遠遠的過去就被丈夫給殺了,毀屍滅跡,不然怎麼找都找不到呢?少年會讀詩會做夢,他凝視著你的照片時會「抽痛的憐愛」,還有一種「特殊叫人暈眩的氣息」,總是目光不移的笑著看你。丈夫呢,從黃昏時分回家進門後正眼也沒看過你一眼,且許久不願再做半點接近性暗示的舉動。他愛拍照片什麼都拍,獨獨不再拍你,而你曾是那少年所有鏡頭下的主角。
都說算了,人到中年還談什麼愛情,乖乖繳械投降吧,但朱天心筆下的敘事者偏偏不,用王德威的說法,是一個不肯老去的少女「向永恆的少年招魂」,和少年結成了同盟。
丈夫謝材俊讀了小說,驚嘆道「唉,我沒想到你還這麼年輕!」
年輕有什麼不好呢?與其說堅持年輕,愛戀青春,朱天心認為,不如說她是懷念那一段時間的加總狀態,一種無法再複製的狀態,比方說對朋友完全敞開心的不設防,對事情總有美好的想像等等。
「有一個部分的我不想被時間馴服」,朱天心的老靈魂漂泊在永恆的春天。
小說有一部分處理世代差距,對下一代朱天心說了許多重話。有人說批評年輕人就代表老了,她想的是,欸,就不要裝了不要媚俗了,「我有責任把我知道的差異說出來」。
《初夏荷花時期的愛情》就這樣燦燦開在彷彿錯誤的季節,朱天心不過是想放一個假,不過是為了追索一抹女人的恍惚出神。
*文中朱天心照片,陳建仲攝,由印刻出版提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