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版故事 /人物動向
2011.02.28
龍應台細說《大江大海一九四九》創作初衷
文/陳一姍(天下雜誌主筆採訪整理)

問:《大江大海》出版迄今只有十八個月,已在台灣賣了三十多萬冊,在香港也賣了八、九萬本,近四十萬冊的的銷售量,大陸雖然不能出版,但是盜版滿天飛。這麼短時間,幾乎是創紀錄的。當初有預期到嗎?
答:寫作時,其實蠻有點心理負擔,覺得這麼「重」的書,可能很難銷。這個時代,多少人在乎過去啊。這書成本也比較大,旅行採訪本身就很昂貴了。因為怕對不起出版社的朋友,所以還特別破例答應了好幾場的電視訪問,為出版社「打工」。後來,出現了一個現象,就是除了大量讀者來信之外,每一次進出海關時,都有檢查護照的官員停下來跟我談《江海》讀後感。這是前所未有的現象,我就發現,這本書的穿透可能超過我以前的書。
在大陸,網上各種電子版不計其數。盜版書也到處可見。一個上海朋友說,他巷口有個老頭,踩著一輛破三輪車賣書。他看到一整疊《大江大海》在三輪車上。老頭大聲說,「這書啊,我已經賣出一千多本啦!」我還蠻為那老頭高興的。可是,不久前發現《江海》竟然被上到IPhone和Ipad非法出售,點一下9.99美元,真是難以置信。
問:你怎麼解釋這個「江海現象」?
答:我猜想有兩個原因。一個是,華人世界裡,被上了鎖的記憶抽屜太多了。在寫作時,我原先的主要涵蓋範圍是香港、台灣與中國大陸。出版以後,大量讀者回應來自全世界,包括澳門、星加坡、吉隆坡、曼谷、紐約、舊金山、溫哥華……,我意識到一九四九年的「離散圖譜」比我原本想的大很多。留在大陸的人你也許不能用「離散」這個詞,但是如果你有至親摯愛流離不知去向,你的記憶和情感也就進入那「離散圖譜」中了。
大陸和台灣,一九四九以後,官方的史觀上場,國共不同史觀但是同樣的口徑統一,同樣的強制專斷,那麼人們心中最原始、最真實鮮活的記憶,都不好說了,鎖進抽屜裡。流離到馬來亞和香港的,殖民地是別人當家,自己的過去說給誰聽?飄零到美國加拿大的,存活比什麼都迫切,哪裡有機會整理自己的傷口?
在我收到的讀者來信中,最多的信都是在說一件事:我從來不知道父母是這麼走過來的。他們從來不說。或者,他們說了我從來不聽。
每一支「抽屜」,裡頭藏著最深的痛、愛,和傷心,死鎖六十年。另一個原因,可能是《江海》的說故事的方法。如果它是一本有三千個考證註腳的歷史著作,我想讀者會覺得障礙很高,難以進入。可是《江海》是一把「溫柔的鑰匙」,是可以打開抽屜的。我的用意也在於此。在一整代人離去之前,在那扇歷史的黑門永遠地關上之前,把「抽屜」打開吧。還有很多很多「抽屜」等著被開啟,很多很多別的大江大海,等著被寫出。
問:為什麼親身經歷一九四九的那一代人不太談它?因為太痛了嗎?
答:我想,心中最脆弱的,不願談,怕被踐踏;最傷痛的,不忍談,怕被廉價化。對於沒時間、沒善意去理解你的人,你不會願意把心打開吧?那太冒險了。對人訴說,而不能獲得理解與體諒,不如把記憶鎖在抽屜裡,選擇沉默。
問:江海效應另一面,是你遭受很多的批評與攻擊。有一類批評認為大江大海史觀錯誤,迴避「大是大非」。你怎麼看這批評?
答:說我沒「是非」的,確實不少。比如一開始就有我尊敬的長輩,讀到我寫新幾內亞叢林中那個留下一本日記的日本兵的部分,生氣地說,你怎麼可以這樣「理解」地寫日本兵?日本是侵略國,他的帳你怎麼不去算?對於國共之間,也有國民黨的老兵來信,說,你為什麼稱他們為「解放軍」,不稱「共軍」?難道你認同他們「解放」了我們?我還記得一個老兵來信說,你訪問的人稱有個國軍士兵一上基隆碼頭就強暴了日本婦女,你是造謠侮辱國軍。大陸讀者也有不高興的,說我污衊了解放軍,內戰分明是場正義之戰,《江海》卻側重寫戰爭的殘酷,這就是「罔顧是非」。
我想,軍事的裁判、政治的評斷,大人物的蓋棺定論,讓歷史學家和政治家去做吧。如果在一個死傷遍野、硝煙滾滾的戰場上,我是那個在屍體和傷兵之間抱著「醫療箱」跑來跑去的小兵,我不會問哪個傷兵是哪個黨、哪個國的,只要有傷我就盡量敷藥設法包紮。只不過,自己的能力太有限了,大地滄桑,滿目瘡痍,顧此就失彼,能夠做到的,是那麼、那麼的微小。
《大江大海》是無法同時照顧「大是大非」的,在這個意義上,是的,我是個沒有「是非」的人。
問:另一種批評是說,《大江大海》裡史料的錯誤很多,你的態度是什麼呢?
答:不太容易用「錯誤」這個詞來涵蓋複雜的程度。因為說「錯誤」,就代表有一個一定的「正確」版本。在蒐集資料的過程裡,我發現,有太多太多的事情還沒有所謂「真相」或「正確」版本。當事人甲跟當事人乙的回憶彼此會抵觸;國民黨史料與共產黨說法對同一事件南轅北轍。所以《大江大海》的十六萬字,在我的心目中,是一則初步的引言,一個敞開的邀請,我也不相信有一錘定音的東西。
我不是歷史學家,面對一九四九這麼被長期掩蓋、被扭曲的大歷史,我還更覺得自己是個在上課的小學生。寫的時候,我就等待著書出版後,這本書要繼續地「長」。果然,書一出版,「全球大勘誤大校對」的行動就開啟了。譬如來自香港的信商榷說,一九四九年香港的薪資應該是多少多少,因為他父親做餐館掌櫃,當時賺多少。我當初做過調查,但是現在出現不同說法,就再去詢問、比對。很多時候,一個專家來信跟我說什麼事應該是甲,另一專家來信說,應該是乙,那麼就再去翻資料或請教第三位專家。於是《江海》每一次新刷,就修訂一次。它一直在「長」。
問:也有人批評,這本書以身為失敗者後代為榮,但對失敗的原因卻不探究?
答:如果我來到這個荒蕪戰場的初衷和用心,是為六十年前戰死的白骨上一炷香,給仍在看不見的地方受傷流血的人敷藥、包紮,你想我對於你為何失敗、為何勝利這種問題,會有興趣嗎?對這種問題有興趣,而且比我有能力去處理這種問題的人,太多了吧?問:李敖寫了二十四萬字批評你,你怎麼看?
答:謝謝他的指教。
問:《大江大海》的外文版情況如何?
答:日文版最快,今年年底就會出版。韓文、德文、英文、法文和泰文版都有人來接洽,但是還沒有定案。
問:這麼多批評與壓力,你會後悔寫這本書嗎?
答:你知道,書中當時採訪的人,很多已經過世了。我永遠記得滿頭白髮的李維恂,二十歲就是抗日的游擊隊長,被日軍送到新幾內亞戰俘營,受盡折磨。在我當初打電話找到他時,他的第一句話就是:「我知道為什麼我的戰友都死在拉包爾,但我李維恂獨獨活到今天。我在等今天這個電話。」
他一輩子在等待,等待一個機會讓他把那一段歷史說出來,讓他對那些埋骨叢林、徹底被遺忘的戰友終於能在忠烈祠鞠最後一個躬。他在沉默中足足等了六十年。李維恂,兩個月前過世。
怎麼會「後悔」寫這本書呢?不論江湖風浪多高,最後我們每個人都要面對的,還是自己最樸素的初衷吧。
*本文摘自《天下雜誌》專訪內容,龍應台照片,由鐘士為攝,天下雜誌提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