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版故事 /人物動向
2007.10.22
侯文詠 純情於文學的閱讀、寫作
文/蘇惠昭(文字工作者)
這口氣,沒有一絲一毫的同情。一名下人竟然如此複製了主人家的思維,也懂得分享權力的餘屑,讀到這裡,侯文詠心裡面也做起了颱風,這一段話若非人情世故練達,又能穿透權力本質,該如何玩味其中奧妙?他從小排斥《紅樓夢》,覺得那是給女人讀的閨秀小說,說到林黛玉簡直就是一個沒人緣的討厭鬼,如今細細讀來竟是一部偉大到需要供起來膜拜的經典。
《紅樓夢》之前,有一段時間侯文詠反覆吟詠杜甫的詩,追逐杜甫的漂流與悲苦。人到中年,他的人生,特別是內在的旅程,彷彿也和杜甫一樣經歷過一場小小的安史之亂,再不是才高氣傲的李白,而是感傷時局與價值的迷亂,時而憂慮台灣被殖民的處境,時而憂慮台灣在大眾小說寫作這一塊田地的孤寒與荒涼。
《靈魂擁抱》再度成為暢銷之作
侯文詠有兩個,一個是面對大眾的暢銷作家侯文詠,幽默、聰明、溫暖、口才好;另一個侯文詠卻躲在書房,安安靜靜讀著永遠上不了暢銷排行榜的書。
面向大眾的侯文詠是暢銷作家,雖然不知「永遠」為何物,但他的書至少暢銷了二十多年,幽默文集暢銷,轉型寫長篇小說以後,從《白色巨塔》《危險心靈》(均為皇冠)到新出爐的《2018574448997》(皇冠),也是本本暢銷,正是這個「暢銷作家」的身分與體驗,他創造了俞培文,《靈魂擁抱》中被一名癌末書迷王郁萍獵捕的暢銷作家……王郁萍甚至以俞培文之名,在網路上po了一篇文章「靈魂擁抱」,結果這篇文章不斷被轉傳和點閱,還被總統大人引用。
侯文詠也創造了另一位暢銷作家開膛手。俞培文在媒體誘問之下吐出了一句「開膛手的東西全部是沒有價值的垃圾」之後,開膛手為文反擊,兩人打了一場關於寫作的筆戰,「我讓讀者歡笑,讓他們感動,讓他們沉溺,從某個角度而言,我們都只是某種形式的止痛藥,可是你卻應許自己是解藥,而且向觀眾不遺餘力地推銷著,希望它能賣出更好的價錢。」開膛手如此指控俞培文。
為了瓦解開膛手的攻勢,俞培文必須回應,這段情節某種程度曝露了作家寫作的過程,俞培文先是構思,寫了一段之後無以為繼,於是開始喝酒,坐在書桌前發呆,又起身對著書架上的大師們求救,向莎士比亞、向托爾斯泰、向杜斯妥也夫斯基、向普魯斯特、向曹雪芹……總之就是「無助的等待,白費力氣的思考,徒勞無功的打字,刪除」。
後來是《柏拉圖全集》中那個關於洞穴的比喻拯救了俞培文,他這樣回應開膛手「你喜歡讓讀者歡笑,也讓讀者感動,讓他們驚奇、沉溺,這都很好,可是一個作家,不應該滿足於此。否則,無論你的目光如何睥睨,別人如何無所脫逃,如果你不在乎那個真正靈魂的話,你所深信的一切,無非也只是洞穴裡的光影罷了」。
世事練達、人情深厚的處事態度
有時候,侯文詠感覺自己在俞培文和開膛手之間懸盪,和他們爭辯到面紅耳赤。暢銷作家的靈魂是否被市場捆綁了?有一回他到出版社倉庫見習搬書作業,看著工人的汗水從額頭沿著臉頰滴落到地,「大哥,大家的年終獎金就靠你了。」忽然其中一人指著堵住了一面牆的「侯文詠作品」,用一種直爽中透著感激的語氣對他說。
這話讓侯文詠一驚,腦中閃過圖書業上、中、下游,一家老小的吃穿就掛在他身上的畫面,原來寫作寫到暢銷以後,某種意義上作品已經不屬於他自己,也不能只對自己負責了,然而寫作又是不可控制的,一開始侯文詠想把以「名氣」為主軸的《靈魂擁抱》寫成像《戰慄遊戲》(遠流)加《蝴蝶春夢》(皇冠)那樣的驚悚小說,但寫著寫著,他的角色開始有了自己的想法,要求自由發展,所以侯文詠手一鬆,就任他們去吧,「我現在比較老了,怎樣對待我的小孩,就怎樣對待我的小說」。
寫到後來,驚悚變成了反驚悚,類型變成了非類型。小說到底是什麼?「小說是用三十萬字寫三十個字」侯文詠在廣播節目訪問郝明義時,郝明義這樣告訴他,但侯文詠反覆琢磨這個定義,他想,應該是有一萬種的三十萬字。
三十萬字既然有一萬種,乃至三十萬種方法可以被寫出來,侯文詠也就不覺得他說的道理「有什麼道理」,不覺得他的書會永遠暢銷,更不希望讀者像信奉什麼主義一樣的效忠他、窺探他,拼圖一樣拼出一個虛幻的侯文詠,「四年一次,大家就來開個Party吧!」這是他的態度,但每出版一本書,他也都會因為想到那些地上的汗水而願意在書上簽下自己的名字,一本又一本,努力配合宣傳活動。
閱讀絕不一樣,有人把閱讀當作投資,是通往成功的階梯、炫耀的配飾或者攻擊的武器,侯文詠的閱讀中有一大塊卻是私密的,只屬於他自己,只是為了閱讀而閱讀。事實上,從開始到現在,侯文詠一心一意,從來沒變過的是,他一直是個純情於文學的少年、純情於文學的青年、純情於文學的中年,十年二十年以後,必然也是純情於文學的「老大人」,他牢牢守住這一塊秘地,一個屬於自己的方寸之地,偶爾有小小的一角被揭露,但絕不全面對外開放。
就像颱風夜的《紅樓夢》,或者之前的杜甫,這小小的一角,還包括了侯文詠以驚人毅力讀完的普魯斯特《追憶似水年華》,他把柯姆托賓的《大師》(天培)當作美食般品嚐,小說家虛構了美國小說家亨利‧詹姆斯在創造出《慾望之翼》之前五年低潮的時光,「讀完之後再回頭看詹姆斯的小說,好像便懂了。」他讚嘆孟加拉裔小說家拉希莉的《同名之人》(天培),這部小說被拍成了電影,「但怎麼有可能比小說更好看?」侯文詠鐵口直斷,他也深愛諾貝爾文學獎柯慈的作品,剛剛闔上最後一頁的是得了布克獎的《美的線條》。
沒有一本書可以在廣播上大肆宣傳,沒有一本可以用來當作「武器」,侯文詠在書房裡安靜的閱讀,遺忘了自己的名氣,自己的名字。
*文中侯文詠照片,由皇冠文化提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