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版故事 /書的故事
2012.03.26
日常之愛與恐懼
文/吳明益(國立東華大學華文系副教授)

看到世界願景,和一切可能發生的奇妙境遇。
〈洛克斯利大廳〉,丁尼生
For I dipt into the future, far as human eye could see,
Saw the Vision of the world, and all the wonder that would be.
‘Locksley Hall’ by Alfred Lord Tennyson
十年前的一個早晨,我與母親在永和舊居吃著午餐的時候,我習慣性地打開電視。畫面上正播放著那幾天舉世皆彷彿仰頭就能看到的景像:冒著濃煙的世貿大樓。我和母親在客廳吃著家常菜,那災難離我們如此之近,卻又感覺如此之遠,遠得只是電視上的一個畫面。
我必須承認當時震撼是有的,卻沒有感覺到痛楚,那畢竟對遙遠島國的我來說是個突發的新聞事件。我們甚至可以冷靜地談論、分析它,並且在每年的紀念日彷彿真正的哀慟那樣哀傷它。直到後來讀到伊恩.麥克伊旺的《星期六》,我才感受到從心而發的痛苦,是小說家讓我真正感受到一種災難雖遠,悲傷近身的力量。
往這時間點向前推到一九七四年八月,彼時年方二十六歲的法國雜技表演者菲利普‧珀蒂與他的友人躲在世貿塔頂,連夜在這象徵金錢帝國的雙子高塔間架起一道鋼索。隔天他在這道位於約四百公尺高空,一閃神就粉身碎骨的鋼索上,停留了四十五分鐘。或靜立或行走,或小跑步或後退,當時眾人都仰望這個年輕人。在資本主義帝國裡,這既是一樁犯罪也可能是接下來財富的來源,既是一次行動藝術也是預謀的新聞事件。多年後在馬許導演的《偷天鋼索人》裡,無數支麥克風遞向已成英雄的珀蒂:「你為什麼要這麼做?」他回答:「There is no why.」
沒有為什麼。讀著科倫‧麥肯的《讓美好世界轉動》,我的腦中始終閃現著這一句話。在那奇妙的四十五分鐘裡,一群仰望著高空鋼索人的平凡人,低下頭後繼續過自己的人生。他們或者是街頭拉客的妓女、對判決他人已然疲憊的法官、為上戰場兒子哭泣的母親、因一場車禍而改變人生的年輕藝術家夫婦、以侵入電話系統為樂的少年,乃至於一個想要承接他人的痛苦,卻沒有想要處理自己痛苦的獻身者……
麥肯用他不賣弄、卻章章改變書寫節奏的筆觸,加上準確的分鏡手法,將人物「藏閃」於另一個人物的故事之中。一開始閱讀時,讀者或許還會分神,但到中段以後,小說逐漸顯露出它的縝密與莫名的魅力,讓人不禁凝神以對。
這本小說並非在歌詠珀蒂瘋狂的夢想和令人震動的才華(雖然小說裡也有鋼索人的心靈描述),相反地,他寫的是一群「老到沒法玩雜耍,但又年輕到死不了」的平凡人。他們都在生活的片段裡看到了鋼索人,都曾在生命的某一刻,挨近過丁尼生所寫的〈洛克斯利大廳〉那般閃現著未來遠景的景象。他們曾短暫地停留在高空鋼索上,離開地面,而後又回到自己的日常之愛、日常之恐懼、日常之悲傷。
比方小說裡寫到一位街頭流鶯的自述:「我是第一個不折不扣的黑人街頭拉客正規軍。他們叫我羅莎‧帕克斯。他們過去常說我是一塊吐掉的口香糖。黑色的。在人行道上。那就是人生的真相……」但這樣被社會遺棄的人不是沒有屬於她的「洛克斯利大廳」,她希望賺足夠的錢,回到自己女兒身邊,「買給她一棟大房子,裡面有壁爐,屋後有平台,還有許多精美的家具。」另一個是她也有動心之人:那個為街頭妓女提供公寓和避難所的愛爾蘭人科里根。她說:「我會和他結婚。我會一直要他用他的口音對我說話。我會帶他到州北,煮粗鹽醃牛肉和捲心菜的大餐,讓他感覺好像他是地球上的唯一白佬。假如他給我一次機會,我會吻他的耳朵。我會將我的愛直接灑到他身子裡。」
讀到這裡,我像是初識憂傷。這段自白是多麼具有詩的色彩、韻律和澎湃如浪的呼吸。而它出自於一位絕望的、在獄中得知她夢想之一的女兒死訊的街頭妓女……不,一個母親的口中。還有什麼比這樣的平凡之愛,更讓我我們動心、彷如心懸雲端?
鋼索的隱喻或許正是鋼索本身,一個由數股鋼線所揉製成的堅韌、同時也是易受摧折之物,一條極細的道路,一條危險又似乎能到達彼端的路。而小說裡人物與人物的關係,也像存在著一條鋼索,每個人走在其上,有時進退兩難,有時彷彿找到世界上最寧靜的處所,有時痛苦難堪,失手或被風吹落。展卷讀者如您,當知平凡的人生,需要多大的生存勇氣。
我願說,這本小說寫的是一種「日常的愛」,「正如在舊珠寶中,我們找到了我們生命中已消逝的日子。」科倫‧麥肯以非凡的才華,帶我們走上自己的鋼索,短暫探望了,我們曾經藏在心底的可及之處、遙遠風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