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版故事 /書的故事
2013.01.07
寬恕,才有幸福時光
文/范立達(TVBS新聞評論員)

固然,讓犯罪者為其罪行付出代價,是一種正義的表現,但殺掉罪犯,是正義的終極實現嗎?
我發現,不只是我有這樣的疑惑。本書的作者在書中也提出同樣的問題:「就因為我認為那混蛋是人間敗類,該死,所以我把他吊死,那就是殺人;若把殺了人的我逮捕,以殺人罪名吊死我,那就是正義,是這樣嗎?一樣都是由人判斷此人該死,一樣是人殺人,但一個是殺人,一個是執行死刑!一個成了殺人犯,所以被處死罪;另一個卻能獲得晉升……這就是正義嗎?」
是的,這是一本討論死刑的小說。但它一點也不教條。相反地,書中有太多感人肺腑的情節,讓人動容。
所以,身為一個大男人,即使說出這種事,會覺得很汗顏,但還是必須很誠實地說,沒錯,我哭了。在讀到這本《我們的幸福時光》最後四十頁的地方,眼淚就像斷了線的珍珠項鍊般,無法抑止地從臉龐滑落……
那是在沒有心理準備的情形下受到的奇襲,被本書的作者孔枝泳突襲了。
儘管,在此之前,已經讀過她的另一部作品《熔爐》;儘管,拿到書稿之前,已經知道這是一本討論死刑存廢的小說,但怎麼都沒想到,書中從一開頭就一直蘊釀、累積的情感衝擊,到最後會如同排山倒海般地襲來,讓人承受不住。淚水,就這麼不由自主地溢出眼眶。
那不是一種激情,而是一種無奈與心痛。是面對無力回天的現狀,看到人們如同木偶般地被命運擺弄,朝著不願卻又無法拒絕的最終旅程踽踽前進時,那種無力感。
故事的情節其實不複雜。
一位年輕時曾受過親戚性侵的大學講師,一位曾經犯下三死命案的死囚,在修女莫尼卡居中安排下,讓女教授在每週四上午到看守所輔導死囚。在此之前,女教授曾自殺三次,對生命嚴重絕望。這樣的人,要如何輔導死囚?而每天生活在朝不保夕恐懼之中的死刑犯,就算再怎麼努力,也不可能改變自己的人生結局,他又何必悔過?
然而,在一次次的對話中,雙方逐漸有了交集,冰冷的心開始融化,當塵封的往事逐一掀開,女教授才發現,可惡之人必有可憐之處,縱使是十惡不赦之人,也有值得憫恕的地方。而弔詭的是,在最後的結局裡,尋得救贖,並找到繼續活下去力量的人,是女教授。每週四上午的這場心靈輔導,究竟是誰輔導了誰?
書中點出了很多人生哲理,也拋出了許多問題,值得我們思索。
例如,為什麼有人想尋死?是真的不想活了嗎?作者透過莫尼卡修女的口告訴我們:「想死,換個方式說,就是不想這樣活下去;不想這樣活下去,再換個方式說,就是想要活得更好……所以,我們該將『想死』換成『想要活得更好』。人不該隨便說死,因為『生命』這兩個字的含意是『叫人生活下去的命令』……」、「活在這世間的每一天,只要活得像人……這才重要。」
談到死刑,作者讓贊成死刑的人發聲:「那些受害家屬,等於要繳稅來養活殺死自己家人的壞蛋,不是嗎?」
但作者顯然也對於獄政制度有所不滿:「監獄官的工作不就是教化嗎?……不是讓他趕快死吧?」縱然是死囚,但也應該有其基本人權。
再者,死刑犯面對的,是怎麼樣的人生?一般人理解嗎?「有人說,死刑犯要死六次。首先是被捕的時候,再來是一審、二審、三審聽讀宣判死刑的時候,以及之後每天早上醒來心想『是不是今天?』的時候,還有最終正式執行死刑時。」這種每天活在命懸一線的恐懼,誰能體會?
書中雖然有一位偉大的修女,但她絕對不是唯神論者。她甚且很坦白地說:「石頭會變麵包,魚會變成人,那是魔術;但是人如果改變了,那是奇蹟。」
書中也傳達了一個觀念:原諒,才能得到幸福。但要原諒一個人何其困難?特別是面對一個曾對自己犯下嚴重暴行的罪人,在經歷過那種撕肝裂肺的痛苦後,要談原諒,又何其不易。所以,修女莫尼卡說:「知道並不代表什麼,從某種意義看來,知道有時比不知道更糟。重要的是,要有所領悟。知道與領悟兩者之間的差別,在於領悟需要經歷痛苦。」、「若要覺悟就要心疼,若要心疼就要對人對己關心、體會、諒解。」
就我而言,我必須說,我非常認同作者說的這兩段話:「目擊殺人現場的人會成為死刑支持者,目擊死刑現場者會成為廢除死刑的支持者。」、「這世上唯一我們可以預測而且可以阻止其發生的死亡,就是執行死刑……但我們無法阻止。」 懲罰罪犯,多麼容易。可是,有誰真正了解過,罪犯是怎麼形成的?在有限的人生中,他們為什麼會走到錯得那麼離譜的歧途?
我曾經在凌晨時分追著救護車,一路尾隨到林口長庚醫院,看著醫護人員將陳進興的遺體拖出,送到手術室準備摘除他要捐贈的器官,此時車上的收音機卻傳出廣播記者不帶感情的聲音:「惡貫滿盈的陳進興今天凌晨終於伏法……為他罪惡的一生贖罪……」他的罪,真的巨大到即使付出生命作為代價也無法原諒嗎?我一直無法理解。
終究,人還是得努力學習寬恕。很不容易,但總要試試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