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版故事 /書的故事
2014.01.27
因為不忍,所以記錄
文/陳昭如(《沉默》作者)

「把這一切寫出來,妥當嗎?把如此私密的傷痛公諸於世,會不會對當事人來說反而是種傷害?」一年多來,這樣的疑問始終在心底徘徊不去。
數年前,臺灣某特教學校爆發上百起「生對生」性侵╱性騷擾案,受害孩子因聽不見、也說不出話,連吶喊都很困難,只得選擇沉默。而部份大人聽見孩子的吶喊,卻因恐懼而不知所措,終究在沉默中成為消極的共犯。
如果是天生失語,也就算了,但這些孩子的沉默,卻是無奈、被迫的。過去的經驗讓他們深知該如何自保,如果說出來了,只會被罰而已;他們不是無法發聲,或是聽不見世界的嘈雜,而是被外界硬生生地貼上「沉默者」的標籤,要他們噤聲不語。
原來,沉默竟會讓人如此恐懼……
2012秋天著手瞭解事件原委之初,各方人馬眾說紛云,不同的聲音代表不同的信念,各自十分篤定,令人茫然摸不著頭緒。直到詳細查閱事件調查報告、監察院的彈劾文及糾正文之後,鮮為外界知悉的情況逐一浮現,眼睜睜的事實鐵證如山----有人知情不報,事後又意圖隱瞞。只可惜多數媒體不曾完整報導,也沒有興趣一窺究竟。
孩子相信老師、相信大人,是天經地義的事。如果那樣的信任出現污點呢?如果老師拒絕、也背叛了孩子呢?如果沒有人認錯,也沒有人請求孩子原諒,那麼揭露真相的意義是什麼?孩子的眼淚沒有完全乾涸,掙扎著想要康復,卻因說真話而遭到孤立與隔離,生活在一個沒有希望、沒有明天、沒有未來的日子中,若是沒人代他們說出來,外界是不可能瞭解他們的處境的。
除了受苦的孩子,被迫沉默的大人又何嘗不是如此?他們內心也有微弱的渴望,渴望能說出埋在內心的情緒與壓抑,可是,只要他們試圖輕描淡寫地提起,立刻就會被人打斷:「這些小孩只是在玩而已」、「特教生就是這樣,你改變不了的」,然後,話題就被轉移了。
或許是真相太教人屏息、太教人不知所措了,我們還沒準備好傾聽這些聲音,寧可他們保持沉默。
的確,整起事件乍聽之下太令人髮指,近乎不可能,令人難以置信;且此事牽涉層面之深之廣,完全超出我的想像。但有時事實就是如此地不加粉飾,赤裸裸到簡直不合邏輯到了極點,讓人不忍足睹,也不敢逼視,更想全盤否認。在我決定撰寫本書之後,不少人都說:「學校裡面怎麼可能出事?」「學生被欺負,老師怎麼可能見死不救?」略知內情的朋友則是善意提醒我「最好別去捅馬蜂窩」「小心不要被人利用」……
書寫涉及難以啟齒的性侵,又是發生在相對保守的教育體系,吃力不討好,處處是地雷,令人精疲力盡。我知道,如果寫出來了,勢必會得罪不少人,但如果不寫出來,卻可能讓孩子繼續承擔受害風險,到底該如何取捨?是難解的矛盾,也是價值的抉擇。
若是我假裝聽不懂他們說什麼、把他們的自白當成隨便說說,或是對發生在他們身上的事無動於衷,認為與我無關,一切也就結束了。可是,我做不到。尤其面對無法言說的孩子、以及不得不保持緘默的大人的信任,願意將內心的煎熬向素昧平生的我娓娓道出,更希望透過他們的現身說法扼止不幸繼續發生,就算我心裡仍有恐懼,仍有不安,把這些事情書寫下來,已成為我無可逃避的責任
一本小書的問世,或許不能解決問題,也無法創造奇蹟,但我祈求的不是奇蹟,而是改變。別忘了蝴蝶效應----巴西的蝴蝶輕拍翅,美國德州龍捲風就在形成之中。這樣的期待,有沒有實現的一天?
「我心有所愛,不忍讓世界頹敗」(引自羅智成的詩作「一九七九」),因為不甘、也不忍,所以我記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