傷心菩薩
活動訊息
內容簡介
文字是古老的魔咒,散發神秘的誘惑,一讀之下,立即附身,終身迴旋於腦海中不得擺脫……讀張錯教授的文章,也有同樣的恐懼,不知不覺間進入他營造的迷霧森林,在他的文字魔法中失去自我。
他的詩尤其深情且多情,文字精深清澈……最動人的是他描述情之一字的精隨,無論是敘述與母親、女兒、好友乃至愛犬來福的情感,甚至花園裡的花草、瓷器、銅鏡、繪畫等無生命之器物,無不深情款款,癡情乃至傷情,讀之令人動容,其可貴在絕不矯情,情感流動自然、準確而且入心入肝。情緒平靜含蓄,無所在意間陡然直入我心,猝不及防,只能放棄心防,低迴喟嘆。——卜大中
本書是詩人學者張錯的最新力作,收集了他近年散文作品。內容雖以抒情懷舊為主,然作者長期浸淫於中外文學,博學多聞,涉獵廣泛,嫻諳武術技擊,並深研佛典,其文字飽含詩意而深富哲理,敘事之餘且常懷悲憫,談及武學兼能與佛學互參。回憶年少時代的澳門往事、舊時街景,亦如數家珍,趣味盎然。書名《傷心菩薩》,借用觀世音菩薩以千手千眼聞聲救苦之形象,以喻作者對世間之觀照與對眾生之悲憫。實則,其對母親之思念乃本於孝心,感懷故舊之遭遇乃源自悲憫心,為世間不公之事抱不平乃基於俠義心,憐愛犬之老死乃出於不忍之心,名雖互異,本質皆同,亦與菩薩之心無異,故「傷心菩薩」實亦作者之自喻。
目錄
文藝復興人—序
【母子篇】
1.小時候
2.母與子
3.木英姨媽
4.木蘭姐妹
5.揮別的手勢
6.逸仙雅居
7.偶遇
8.狂人筆記
9.問道
10.媽,讓我帶妳回澳門
11.超越痛楚
12.有夢相依
13.愛的能力
14.海鎮
15.節慶
16.傷心菩薩
17.房子
【母女篇】
18.張愛玲母親的四張照片
19.張愛玲《海上花》遺稿
【來福篇】
20.遲暮英雄
21.最美麗的眼睛
22.時間悄然流逝
23.拒絕溫柔
【胡金銓篇】
24.清明前一天
25.大師的大師
26.越夜他越美麗
27.附錄1—我的開場白與後感
28.附錄2—胡金銓
【懷舊篇】
29.骨肉何須親
30.回眸
31.一顆懷舊的心
32.蝸牛輓歌
33.雨及離別
34.一天一世皆詩人
35.一弦一柱思瘂弦
36.夜觀天象
37.美麗的錯
38.河馬與龜的聯想
39.桂冠詩人
40.船長
41.街頭讀詩人
42.由文入藝‧痴心一片
後記:有疾菩薩
序/導讀
試閱
1.彩券
早晨都是倆人相處的甜蜜時刻,互有默契。母會等子煮好咖啡遛狗回來,彼此默默相對,分頭吃早餐及分別看報。有話題就說上兩句,母子也未有啥話好說,中間一句今天天氣如何如何之類。
近日彼此感染一種焦慮不安,母會期待子自早報抽出一張給她,然後戴上老花眼鏡,把一張張彩券找出來,仔細核對中獎號碼。
對了又對,開始是怕眼力模糊吧!看不清楚或走眼。跟著就是不甘心,怎麼如此渴切希望竟會落空?真是天公沒眼,不太可能吧!連一個老太太最小的願望也不眷顧?
子假裝沒看到,痛在心頭。她想要一筆錢,不是貪心橫財,而是理直氣壯向天公要,亡夫給她的遺產怎知到頭來兩手空空。
女兒往生後,負義之徒強索米飯錢。終於子對母說,媽,算了,這兒不能住了,來和我住吧!讓我照顧妳。母欣然同意,收拾細軟搬過去。怎知又被另一種欺凌,有人嫌她愛在房間儲藏衣物安放樟腦,打開房門有氣味流散出來,每次回到自己房間,還得扣上門,。
女兒去世,女婿把她掃地出門,錢就再也不是她或她女兒的了,落在外姓手裡。表面虛與委蛇,最後瞞著老太太連房子也偷偷賣掉,不知所蹤,待知道了只有徒呼荷荷。
一直在忍耐,屈辱向肚裡吞嚥,常常給自己說一句莫名其妙的箴言:「萬事留一線,日後好相見。」寄人籬下,什麼苦得過仰人鼻息?貪圖不過是一個安身之所,別人不知,都說老太太妳有福了,兒子孝順奉養,子孫、曾孫四代同堂,尚有何求?
母也企圖投入,幫忙廚房雜務,怎知越幫越忙、越討人厭。最後只好獨善其身,吃完飯把自己碗碟拿走,好像就算倒掉殘餚骨渣,也是一份服務心意。
連續劇看多了,家中不和是家常便飯,殊不知看到更深刻的是人性挫敗,愛之欲生,惡之欲死。鬥爭成了片面仇恨,不斷腐蝕人性人心,持禮的人變成一隻噬人的獸。
終於最大的屈辱來了,人的尊嚴沒有後,就沒有退路了。子又噙淚再次對母說,這兒不能住了,我們得搬,怎樣不捨得也要離開這兒了。
子一生最大歉疚,就是把母從虎口帶出來又送入另一個虎口,像一個懦怯男子,四處徨栖終日,無處安身,準備把自己母親帶離家中。
她開始把一切希望寄託在彩券,以為重新有大把鈔票就可買房子住在附近,可以倚靠著她信賴而摰愛的子,呼應看顧。
一張彩券是一顆鎮靜劑,能讓人安眠一夜,明朝醒來,夢破人存,於是繼續追求下一個夢想,下一個幻滅;一張又一張,一顆又一顆,朝朝夕夕,重複吃著不能平靜的鎮靜劑,上了癮,不能戒除。2.觀樹
過幾天就要搬去數百里外了,每天依常坐在院子觀看藍天白雲及發楞,想破了頭的事,破了頭還是想不透,解決不了的事,想破的頭也解決不來。她眼睛四方瀏覽,風和日麗。院外平台旁有五棵藍葉桉樹,修砍後只賸下五根光禿樹幹,但不到一月,樹幹又新葉豐茂。頑強生命力感染鼓舞了她。
母轉頭對子說:「有天我總會健健康康回來,看這五棵樹影婆娑。」說這話時的她,有心肌阻塞、高血壓、缺氧、舉步蹣跚喘氣、UTI(尿道感染)慢性病一直未好。
但說這話時豪氣爽朗,像個莊稼大戶人。
依舊每天拿著唸珠阿彌陀佛,信心堅強。然後灑花除草,每天日常工作,必須如此。心志筋骨堅毅,了無罣礙。
人的心沒地方放,別人應該包容提供一片放心的天地。
母一生坎坷艱苦,惟子深知深感。每次讀〈詩經‧凱風〉,不禁棘心夭夭而不適。棘長成薪,多麼長久而困難的事,母含辛茹苦,雖謂體貼親心,然母子相隔兩地,又有何用?所有言語皆是徒然。秋天來了,又開始擔心她感染風寒,自入高齡每年都會發作,每次皆子權充大夫,服中藥草茶紓解不適。
朱熹注解謂棘非美材,「故只興子之壯大而無善也」,說得真好,那就是指碩大沒用的兒子。
3.心意
知道她真的已經離開這屋子了,早晨煮咖啡,沒有杯子和匙放在小盤上,那是母每天一早小小心意。
這小小的一切竟然不再,陡生極大憤恨,世間最殘酷之事,莫若生生拆離。恨意迴縈不散,不知不覺家就在莫名其妙的恨愛散掉。一生自命任俠仗義的子,連母也保護不到,至是極蠢無用之物。
晚上白玉蘭都綻放了,香滿星月夜,那是母帶來種植的兩棵花樹。後院一排薔薇、海芋、天竺葵、夕顏、玫瑰、白茉莉也因母離後無法朝夕灌溉,顯得青黃不接,萎頓不堪,猶似荒廢心園。子每天代母向菩薩、祖先、地主上香,有願難償,憾意如蟲嚙心肝,盤桓不走,極是苦楚。「軍艦?」一陣輕緩拖拉聲,令前甲板三人,同時抬頭朝北眺望那個模糊的形影,並輕吐疑問聲:「很奇怪?」「一直停在那裡?有軍事演習嗎?」那三人,一抬頭出聲,迅即低頭,雙手忙碌撿魚,都在慢慢咀嚼剛才出口的聲音。
不一會兒,首先瞟見「龍大發」斜後方有一艘怪船的人,抬高小餛飩似的鼻子,瞪直眼,輕緩拖拉地說:「那艘怪船,我覺得它是在偷看我們……出了什麼事?我心裡有點毛毛的。」另兩人聽著,遲疑地抬頭瞅他,卻都沒出聲,好像認同他所說的話;須臾,他們又埋頭撿魚。
在船不停翻擺的前甲板光影裡,那三人之中,一個鼻子像沙丁魚的年輕人,想著怪船為什麼要偷窺「龍大發」時,眼珠子一溜,看見魚堆裡有兩條相仿的魚,雙手抓起一瞧,牠們腹部呈褐色、背部暗褐色,長了一對黑眼、一個圓頭,只大約一個巴掌長,還在擺甩扁長身軀,嘴吻微微張合,好像喁喁噥噥訴說著什麼小祕密。「咦,這是什麼魚?」那穿灰底黑條紋上衣的年輕人,挑聳起濃眉,鼻塞地嗯哼一聲。他一嗯哼完,雙手中左邊那一條約一個巴掌長的魚,竟從左邊魚腮裡,蹦出一個下墜拉長的褐色影子,落到甲板,在泙泙海浪沖激聲裡,咯出輕細碰撞聲。
「古—咕—故—這種魚,怎麼沒看過。」甲板咯出輕響聲時,那年輕人手中那兩條魚,早被一個身上多肉和一個身子稍瘦的夥伴搶去看。左邊那身子稍瘦、鼻頭尖尖垂落的人,平時寡言的嘴巴,竟冒出公雞晨啼聲,接著發出驚異低啞聲。
「我也沒看過,國仔,好奇怪……剛才出現怪船,現在出現怪魚,你還啼叫……」右邊那個穿藍上衣、身上多肉、鼻子像小餛飩的人,瞪直小眼睛,發出微微吐氣般的輕緩拖拉聲。
那兩人歪頭擠眼審視手中的魚時,鼻子像沙丁魚的年輕人,溜眼瞧甲板,摸到剛剛蹦落的東西,它看來像一小團褐泥。他高聳起濃眉一想,便把那褐泥般的東西,放進身邊的水桶裡搓洗。經他一洗,那隱藏祕密的褐泥不見了,手捏的是個硬硬的東西。他把那東西舉到眼前,經燈光照耀,竟是一枚圓圓閃微光的溫暖色調戒指;他愕然細瞧,它紫得有如玉或一般石頭,戒面受侵蝕,內裡有很多細小的凹痕。「啊,那條魚的腮裡掉出一枚戒指……」一陣驚詫嗯哼聲,凌駕渹渹浪聲。「紫色的戒指,圓的……校仔,你看,這是什麼做成的?」那個工作服上端,露出黃底紅格上衣的人,鼻頭尖尖垂落,一手抓魚,揚開緊蹙的眉頭,發出低啞驚奇聲。
「好奇怪,兩條怪魚……一枚有破相的戒指……啟基,你拿給立叔看……還有那怪船,可能我們撈捕到怪魚和戒指,才來偷看。它很像鬼船、很像幽魂,在黑暗中出現又不見,真奇怪,一下子出現三件怪事……」鼻子像小餛飩的校仔,哆起小圓嘴,左手抓魚,右手拿戒指細瞧,再直視鼻子像沙丁魚、滿臉迷惑的啟基,最後說出的話,宛如在自語。
校仔這麼說時,不久前那艘轉向西的船,在艙頂的紅色五星旗獵獵飄飛中,正轉向北駛去,船前甲板冒出狺狺聲:「東邊那艘漁船不知死活,一直向北行,多留意。」而幾乎與那狺狺聲冒出的同一時間裡,「龍大發」上的國仔吐聲:「校仔說得沒錯,立叔年紀比較大,可能看過。」國仔吐出低啞聲,把手中那條魚,放進啟基手裡,校仔跟著如此做。
※ ※ ※
啟基圓睜大眼溜視校仔和國仔,高抬浮動的瘦頰,雙手抓兩條魚,左手拇指和食指捏抓紫色戒指,隨風搖擺站起,吐出舌尖舔舔厚唇,轉往後方散溢紅光的駕駛艙窗口,瞟見坐在駕駛座的立叔,雙手扶方向盤,露出向上浮翹的嘴角斜臉瞧他。
「立叔,你看,兩條魚,我和校仔、國仔沒看過,還有一枚戒指……」啟基挪動結實的身子,挑聳濃眉,把手中的魚和戒指,遞進只能框住頭顱的窗口。
立叔移動柔和臉孔,先瞄那兩條魚,大嗓門立即發出自信的隆隆聲:「啊,這兩條……是深海魚,發光魚,叫螢光星衫魚,不能吃,平時很難見到,除非天氣……風浪真的變大了……嗯,這種魚出現,不會有什麼好事……牠們還活著,丟回海裡吧。」
「還有這個……從魚腮裡掉出的……」啟基手撮的戒指,待立叔取去,在暈紅燈光下反覆審視時,他轉身,面對浮騰大海,讓兩條詭怪的發光魚,從他雙手中,打個下彎弧滑出,潛入洶洶浪頭。啟基瞅見,那兩條魚一觸著浮囂的浪頭,彷彿轉瞬間發出兩道藍與紅交混的迷魅螢光,恍惚中,映顯出一張長了頭髮的猙獰大臉;待浪頭轟轟往船身襲來、飛濺,那猙獰大臉,隨即從他眼中消失。他不禁驚悚地微張厚唇,愣了愣,喃喃吐聲:「發光魚……奇怪的臉……」接著,他長長吸一口氣。4.後院黃昏
分散前,每次在後院清理,母總會自房內紗門窺望,藉故出來收拾,好便坐在簷下觀看。子警覺這種眷戀,也總會逗留一下,或坐下與她傾談。母子本沒什麼話,彼此也就是這種珍惜緣份的體會下,溫馨在心。年老的她,不是知道來日無多,而是知道能夠留在這房子的日子逐漸短絀。
六月一個中午,收拾好一些細軟,子攜母一起飛往他處,把她安頓好住下。從此母子天南地北,無法朝夕相見,成為餘生憾事,子每思之,潸然淚下。
黃昏裡想念,晚霞初現,夕陽尚未沉落,藍天白雲,朦罩陰霾與霧,那是雨天前奏,也是回憶變奏。
幾乎往昔均如此,黃昏時分聽見子在後院幹活,母總會藉故自房中出來,磨磨蹭蹭,就只希望母子能在十來分鐘相聚裡,共享一些溫暖時光,藉著一些無甚意思家常話,彼此也就共享那份母子情緣,是多是少,是長是短,都不打緊。母明白,子也明白,都不說出來。院子也沒啥活幹,很快倆人又分別進入屋子,那是一個沒有光的所在,雖沒有曹七巧,令人陰鬱、悲哀、憤懣、無聲。
母自遠方打電話來,說在另一道紗門看到黃昏後院、或落葉。想起子,也會黯然神傷。
5.糖水
子獨居時,母乘便車自北南下,收拾一些寒衣帶回北地。說起有天夢到喫地瓜糖水,醒來依然甜蜜,纏著去買紫芋及薑塊,再加冰糖,母子倆喫得甜甜蜜蜜。
子又去買椰汁馬豆糕及綠豆糖水,讓她重溫舊夢,自有一番甜蜜在心頭。
來了兩天就匆匆走了,心中好大不捨,也看得出她不捨,走上台階,甩掉幼子的手,要長子拖她(那是子慣常動作,兒女中唯他會緊握引路)。母子倆千般不願,萬般難捨,然不得不願,不得不捨。雖云南北相隔僅一州之地,無常世間,不知何謂咫尺,何謂天涯。當啟基回轉身,像沙丁魚的鼻子掃向駕駛艙,覷見立叔還翻來覆去,湊眼審視那枚戒指,他猶豫地說起把發光魚丟進海的情景。立叔抬頭直瞅他,壓低隆隆聲說:「怪臉……不可能吧。」說著,立叔又低頭翻看戒指,好一陣子才向上翻轉眼珠覷啟基,冒出隆隆聲:「這戒指,顏色很統一,看來很像石頭,但又不像……是什麼呢?可能在海底浸泡很久……有許多很小的蝕洞……看樣子,可能是你後天要和雅欣訂婚,大海送給你的禮物……哈,算是你的。」
「我的禮物?」啟基咍咍嗯哼一聲,濃眉高聳,伸出雙手,接過戒指,走著瞧著,趿拉地回到前甲板,把立叔說的話,咭咭呱呱轉述給國仔和校仔聽。
「發光魚?海上一張可怕的大臉?」一陣跟隨鼻毛顫動的驚訝低啞聲。
「大海送的訂婚禮物?」一陣有點憨憨的輕緩拖拉聲。
「有些奇怪……兩條魚、一枚戒指……同時出現,不是很奇怪嗎?」一陣低沈嗯哼鼻音。
「是跟怪船一起出現的……不管它啦,立叔說是你後天訂婚的訂婚禮物,你收好。」校仔的輕緩拖拉聲,從那小餛飩般的鼻子底下呼出,寬鼻翼不停扭動。
「大海會送禮物嗎?」國仔的低啞聲,從那尖尖垂落的鼻頭底下噴出,長長探出的鼻毛依稀可見。
啟基微轉頭髮蓋耳的頭顱,顧盼校仔和國仔,往甲板魚堆旁蹲下,脫掉左手橡皮手套,把那枚戒面有半公分寬的戒指,套進左手無名指第三節;它一套上,不緊不鬆的圈住手指,有如給了他一個命定的指令。「奇怪?怎麼這麼合我的手指。」
「那表示是你的。」校仔搖曳兩個紅饅頭似的雙頰說。
「大海為你磨製的。」平時雙眉緊蹙、雙唇緊抿的國仔,充滿驚奇地說。
「啊,快處理甲板這些魚。」啟基一嗯哼,隨船隻顛晃,再度穿上左手的橡皮手套,三個人似乎頓時才想起眼前的魚;一個大浪沖上前甲板,六隻手已同時伸出,快速挑撿小卷、大蝦。
※ ※ ※
當漁獲處理完畢,啟基在飛沫飄浮的濛濛白亮燈光下,脫掉雙手的橡皮手套,與雙眉緊蹙的國仔和身肥多肉的校仔,一起歪頭斜腦細瞧無名指上那枚戒指,探尋它的祕密。校仔的上眼皮半蓋瞳仁,他瞪直小眼睛,雙手揪藍色衣服領口,輕緩拖拉地說:「立叔說很像石頭,我看,它那麼多小小的蝕洞,很像好吃的發糕。」「咦,會閃白光呢。」國仔左手搔抓被黃底紅格紋衣袖遮住的右手臂,高抬鼻孔裡顫動的鼻毛,簡潔而低啞地說。
啟基愈看愈喜歡這戒指,聽校仔和國仔說話口氣,並沒有覬覦的意思,覺得這是他與戒指的奇妙邂逅,或可說是天意,便欣然接受它,但左手總被他倆拉來扯去,好奇地想在腦中,多烙下一點它迷魅的容顏。
他們隨船隻顛搖,擺晃地一離開,前甲板原本白亮飄浮的燈光,立即隨同啟基的一個噴嚏而殞滅。他們光腳踩步到駕駛艙口,啟基脫工作服肩帶時,溜見東方的天空,從濆瀑黯黑海面邊際,浮出一條模糊的淺白線條;在線的上方,昏昧的雲層早透露一片瑩亮淡南瓜紅,為海天增添了一點詫異,連灰沈沈的天色,一下子跟著泛閃淡微紫光。
啟基把脫掉的工作服,摺放在左舷,瞄一眼手表,指針指著清晨六點十分,想到早在兩個鐘頭前,國仔像往常,已禁不住的拉長脖子,彷彿陸地上的大公雞,為了迎接今天的曉色,本能的「古—咕—故—」晨啼起來,他們一聽,即知道是長夜消殞、黎明悄臨,時光約莫凌晨四點。國仔這古怪行為,是兩年前,才在船上無法自禁發生的,也成了他的慣性;只因在那之前,每當他沒出海的日子,在家中睡覺時,只要他太太覺得他該起床了,總是如公雞晨啼般,附在他耳邊輕啼,直到他醒來;此後,可能因他太太的關係,當陸地的公雞開始第一次晨啼,海上的他,竟也無法自制的跟著啼叫,啼叫聲低啞又蒼涼。啟基想著,一面憑東方那一片瑩亮的光,高舉左手端詳,發覺無名指上的紫色戒指內,好像也有光芒,因而歛眼冥想,它不是玉,也不是普通石頭,確實有些微玄祕。
啟基凝視著,沈吟一陣後自語:「奇怪,怎麼戒指內部會有這種細微的光芒?戒指上的小小蝕洞,可能是好長一段時間泡在海裡造成的。它表面沒有任何雕刻的紋飾,也很奇怪。咦……」啟基陡然驚愕,睜大眼挑聳濃眉,厚唇微張,愣視戒指良久,才想著:「這枚戒指,我好像看過……在哪裡看過的呢?怎麼回事……不可能吧,是我胡思亂想……」啟基驚愣時,那艘仍繼續向北駛、艙頂有一面紅色五星旗的船上,挺立在靠近船頭處的三個人,容貌已清晰了一些。立在中間的一個方臉人,右手捻轉戴在左手的金戒指,擺動方正硬下巴,撇望東南方的「龍大發」,再張望身旁兩個人,鼓動豐飽雙頰,依舊冒出狺狺聲:「那艘漁船的白燈熄了,還是向北航行……如果八五○有指示,可以依違反休漁期規定,把它押解回廣東南澳港。」他說著,又轉望海浪沖跳上船頭的「龍大發」,腦裡浮現他們的船押解「龍大發」、穿越台灣海峽回中國的可能情景,好像一切已成真。
在依然不停行駛的「龍大發」上,校仔溜眼瞧啟基說:「不要看得那麼出神,快進來啦,會被浪打濕。」這陣輕緩拖拉聲,帶了些微傻氣。啟基偏頭轉望駕駛艙內,校仔已脫掉工作服,他的上單眼皮蓋到瞳仁上緣,雙頰像兩個紅饅頭,跨開兩隻粗腿,正嘟起小嘴直瞪他。校仔身邊的國仔,則緊抿嘴巴,緊蹙的眉頭擠出兩道肉褶,身高比校仔高一些、瘦很多。
啟基挑聳兩道濃眉,跨進紅光暈灑的駕駛艙,高舉粗黑左手,紫色戒指對著眾人,張動瘦臉上的兩片厚唇,滾出嗯嗯哼哼鼻音:「很奇怪的戒指,看起來不像玉,也不像石頭。」
立叔手扶方向盤,扭動灰底綠條紋襯衫,斜撇顴骨朝前微凸的臉,多肉的長耳垂隱約搖動,大嗓門一開啟,隆隆聲迸出:「像不像什麼都沒關係,是大海送給你的訂婚禮物,這才特別…… 等一下幫我注意北方,我總覺得好像是軍艦。」
立叔說著,「龍大發」繼續往北駛,任海浪往船上沖跳;艙內的人,話題始終繞著出現在船斜後方的怪船、戒指、發光魚、北邊的模糊大軍艦、啟基後天要訂婚等。時間一晃,「龍大發」朝北拖網又拖了一個多小時,駕駛艙和艙頂的燈都歇息,等待天色的遞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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