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次初戀【紀念版】

向春日曾說過，他不喜歡被告白。

我笑著揶揄他：「這是什麼自戀的宣言？」

然而他只是一副我什麼都不懂的姿態，故作惋惜地搖頭，還不忘嘆一口氣。

「什麼嘛！」拍了一下他的肩膀，我翻開桌上的國文課本，開始背誦等會兒上課要默寫的課文。

「我不懂，為什麼要求我們背課文？出社會找工作面試官會說『來吧，請默背一篇〈桃花源記〉』，背得出來就通過錄取這樣嗎？」向春日的個性還真不是普通乖張，我冷眼看向他，不作評論。

「嘿，少在那邊裝模作樣了，管他出社會後有沒有用，第一，我們離出社會還有很長一段時間，第二，考試要考，我們就要背。」涂晶晶加入我們的話題，斜眼看著向春日，「況且你這優等生怎麼可能沒背？」

向春日聽了嘿嘿笑著，眼角有著細細的笑紋，每一次他瞇眼微笑，那笑紋就會抓住我的視線，我喜歡笑起來眼角有紋路的人，看起來很真誠。

「說優等生就太抬舉我了，我只是剛好功課比較好一點。」向春日依舊瞇著眼睛笑著。

「黎莐，我勸妳不要跟向春日這種表裡不一的人說話，他其實在干擾妳背書。」白了一眼向春日，涂晶晶伸手玩弄起我的長髮。

「我會不知道他的企圖嗎？」我挑眉，向春日說我們把他想得太壞了。

一股無言的默契瀰漫開來，明明身處於嘈雜的教室中，但我們三個之間，卻擁有如同午後靜謐時光的氛圍，我很喜歡，也很享受。

忽然走廊傳來一陣喧譁，一群人在那兒蹦蹦跳跳地，即使壓低了聲音討論，依然極為高調，我原以為，又是向春日的粉絲躲在走廊上偷看他，但仔細一瞧才發現，女學生們這次的目標是隔壁B班教室。

「他們在幹麼？」涂晶晶好奇，「是什麼偶像明星來了嗎？」

向春日慵懶地往外頭看去，聳聳肩表示沒興趣也不想知道。

「反正不會比等一下的默寫考試重要。」我說。

我們沒有像班上其他人一樣出去湊熱鬧，而是乖乖待在座位上，向春日這資優生閉目養神，完全沒被干擾，腳還悠哉地蹺在桌子上。

他那愜意的模樣看得我心裡有氣，冷不防地拿起國文課本攻擊他的肚子，果然瞬間讓向春日瞪圓眼睛跳了起來。

「黎莐！妳很幼稚欸！」他大吼，一邊揉著自己的肚子，我和涂晶晶則是哈哈大笑。

向春日皺眉，眉宇間泛起明顯的細紋，為什麼明明是正值青春年華的高中生，臉上的紋路卻這麼多啊？

窗外的幾個女學生目標轉回向春日身上，在那兒竊竊私語。

「就算你有很多粉絲，但對我們來說，你不過是向春日。」涂晶晶睥睨了外面的女孩一眼，「妳說是不是啊？」然後轉而看我，徵求我的同意。

我毫不考慮，用力點頭，還補了一刀，「向春日，你的費洛蒙攻勢對我們兩個是無效的！」

「那樣最好。」向春日笑了起來，而那個笑容，很輕鬆。

隨著上課鐘響，外頭的騷動也稍稍平息，我還是禁不住好奇心，朝人群聚集處望去，清一色女學生擠在隔壁班的走廊上，直到隔壁班老師到來，女學生們才依依不捨地離開。

「想必隔壁班的轉學生是宇宙無敵大帥哥吧！」坐在我左側的涂晶晶用課本掩著嘴小聲對我說。

隔壁班來了個轉學生，這是全校都知道的大新聞，但是不是宇宙無敵霹靂帥就不清楚了。

「看來我們的校園王子要失寵了。」我調侃向春日，他無所謂地聳聳肩，擺明不放在心上。

也是，隔壁班是隔壁班，跟我們一點關係也沒有。

「我們學校的轉學考不是不容易嗎？這時候轉來，亂奇怪的。」向春日沉吟。

「代表他很聰明吧。」涂晶晶不以為意。

「恐怕向春日第一名的寶座也不保嘍。」我逗他。

「我也只是在班上第一名，又不是全校第一名，隔壁班轉學生的成績再好，也與我無關！」向春日白我一眼。

等老師進到室後，我們的沒營養談話也就此結束，拿出空白測驗紙，開始默寫課文。

〈桃花源記〉主要是說一個漁夫在溪水上游處發現一片桃花林，裡頭有個與世隔絕的桃花村，那裡的人耕種勞作，自給自足，家不閉戶。村民們熱情招待漁夫，擺酒設宴，好不熱鬧。逗留幾天後，漁夫依依不捨離開，臨走前村民要漁夫對桃花村的事情保密，漁夫卻沿路做了標記，回到城內後告訴太守，一票人又浩浩蕩蕩往桃花村前進，卻再也找不到通往桃花源的路了。

依我看啊，漁夫八成是遇到秦時死在戰亂中的百姓，那些百姓的鬼魂迫切希望有個平安的地方可以安居樂業，於是幻化出桃花源，漁夫只是碰巧闖入。

然而漁夫不聽鬼的叮囑，一個人回去就算了，還帶著一大票人，難怪尋著標記也找不著，這擺明是鬼打牆啦。

我在課堂上發表我的看法，引來全班一陣訕笑。這一節課結束後，向春日搖著頭坐到我前方，斜眼看著我：「妳剛剛講的是認真的嗎？」

「很合理不是嗎？」我沒好氣地回應，剛剛就他笑得最大聲。

「依我看，妳不是笨，而是老是不知道在胡思亂想些什麼，占據了妳的腦容量，真想看看妳這顆腦袋裡究竟裝些什麼？」

「腦子啊！」我笑著說。

向春日撥了撥自己的頭髮，他每天花好多時間整理他那頭鳥巢，用了好幾種不同的定型液、髮蠟等，讓頭髮維持好看有型。我是搞不懂這種刻意的造型，跟他某天睡過頭頂著一頭亂髮出現時有什麼不同啦，但這種亂亂的髮型的確和他的臉很搭。

他的名字很沒創意，只因為他是在春天的日子出生，所以取名為春日。

而我們三人行裡另一個女孩，涂晶晶，人如其名，最喜歡亮晶晶的東西，從不把校規當一回事，每個禮拜都會換一次水晶指甲，她說飯可以不吃，指甲不能不做，堅持只要指甲美了，整個人就美了。

望著自己修剪整齊、沒有任何人工顏料沾染的指甲，我覺得這樣也不差啊。

「想不想去看看隔壁的轉學生？」涂晶晶問我，我瞥了眼走廊上又再度擠滿女學生的盛況，只是搖搖頭。

「沒那個體力，也沒那個興趣。」

「妳作為女人簡直枯萎了！」向春日故意張大嘴誇張地喊著，「還是說，因為身邊有我這樣的人，導致妳對其他男人的眼光也變得嚴苛了？」

「向春日，我覺得你太過自信了。」我白眼。

他只是自負地笑了笑，拿起籃球，一陣吆喝，大部分的男生立即跟在向春日屁股後，往操場跑去。

「他就像是猴子山大王。」涂晶晶望著向春日的背影，「還是美猴王。」

「但還是猴子啊！」我大笑，覺得他與其叫向春日，不如叫向夏日還比較貼切。

盛夏之王，向春日本人就像顆太陽般，閃耀奪目，所有人跟他相比，都黯然失色。

轉學生旋風一直沒有停歇，每節下課，都可以看見女學生一窩蜂地占據走廊，害得我們要去其他教室上課或是要去福利社時，都得繞到另一邊的樓梯才能下去。

「如果轉學生長得很普通，一樣兩隻眼睛一個嘴巴，造成這麼多麻煩也太不值得了！」涂晶晶受夠繞遠路，正企圖從人群中闖關過去。

「誰不是兩隻眼睛一個嘴巴啊？而且妳還漏掉了鼻子。」我手抓著她的衣角，偷偷摸摸地推擠著她往前。

「可惡啊！好像回到高一剛開學那時，其他班女生和學姊都跑來看春日一樣！」涂晶晶成功擠過人牆，喘著氣說。

「現在也一樣啊，妳忘了很多人都是向春日的忠實粉絲嗎？」我手指頭數著三年級那幾個學姊，還有一年級的幾個學妹，以及已經畢業後還會為了向春日回學校的學姊。

「話說回來，妳剛有看到B班教室裡面嗎？」涂晶晶擺擺手，不想再談論向春日的豐功偉業。

「人這麼多我是要怎麼看啊。」兩手一攤，我往樓上的音樂教室走去。

「已經一個多禮拜了，就算他真的都被粉絲們團團包圍好了，我們好歹就在隔壁班，居然都沒見過轉學生的廬山真面目。」

「難不成他是阿飄？」我認真回答，卻被涂晶晶一掌打在額頭上。

「這樣子我越來越好奇了。」

「如果哪天妳成功看到他，記得順便拍張照片讓我瞧瞧。」我揉著額頭，真是的，掌勁也不稍微控制一下。

下一節是音樂課，音樂教室在對面大樓，正巧可以看見我們C班的教室，我照例選了靠窗的座位，不經意地往窗外看去。

上課鐘響了，走廊上那群瘋狂粉絲也撤得差不多，我瞇起眼睛努力想看清楚隔壁班的人，是否有張特別突出的面孔，卻怎樣也沒找到。

「妳也迷上轉學生啦？」向春日用音樂課本打在剛剛涂晶晶造成的傷害上，害我哇的叫了一聲。

「憐香惜玉懂不懂啊！」

「在哪裡啊？」機車的他只是邊笑邊坐到我後面。

音樂課的座位不固定，但我們三個人已有默契，向春日每次都會坐在我身後，而我坐在窗邊，另一側就是涂晶晶的座位。

「春日，你看過那個轉學生了嗎？」涂晶晶問。

「看過了，打球的時候見過。」

「所以也是陽光派？」

「不，他只是經過操場而已，整個人陰沉陰沉的，文弱書生那種。」向春日聳聳肩，「怎麼，妳們女生喜歡那一款的？」

我跟著聳聳肩，我甚至不曾有過喜歡一個人的感覺，哪知道那些女生的想法？

「照理說女孩子不會喜歡陰沉男吧，那應該叫做神祕感。」涂晶晶補充，我點點頭，這樣講我就明白了。

「神祕感不就等於不安全感嗎？」向春日的疑惑還沒得到我們的回答，音樂老師已經踏進教室。

上課期間，我不只一次側頭看向對面B班的教室，無奈樓與樓之間的距離實在太過遙遠，我依然沒見到那位引起旋風的轉學生。

我們就讀的高中，是本區第一大明星高中，約有四千名學生，除了高升學率，還以優良的教師團隊和注重學生身心發展著稱。

俗話說，學音樂的孩子不會變壞，給自由的孩子不會走偏。

好啦，最後一句是我自己加的，總之，給予小孩越多自由，小孩反而越不會去違反規定，舉例來說，小孩之所以違規，是因為大人不准，如果反過來逼小孩去玩，搞不好他還會主動念書呢。

講這麼多，只是為了帶出我們高中的課外活動精采多元，校慶、園遊會就不必說了，還有營火晚會跟文化祭，甚至在暑假七夕情人節還會舉辦小型煙火秀，每一次總能引起地區國中生間的迴響與討論，拚了老命想考上我們這所夢幻高中。

想當初，我就是在國二那年被煙火感動到，從此力爭上游，分數就在錄取邊緣險險晃過，如願考上。

這樣一所每年招生總是爆滿、轉學考進的機率總是在百分之五以下的明星高中，怎麼會有人有辦法在高二轉學進來？

光憑這一點，就足夠勾起大家的好奇心了，如果那人剛好又長得有那麼一點好看，能引發轟動我想也是理所當然。

只是直到目前為止，我還不知道對方長得是圓是扁。

前面說到敝校學生有四千人，所以每天放學都像演唱會散場一樣，學校共有一百二十三輛校車，大約在打掃時間就會陸續駛進操場，等候放學的學生。

高一我也是校車族一員，但自從和單車族向春日以及住宿生涂晶晶熟稔後，我就轉而成了公車族。

不然每次放學都還來不及說再見，我就得趕著去搭校車，為了能和朋友們有更多相處的時光，升上高二時，我毅然決然地和家裡爭取改搭公車上下學，我也想要放學後可以悠哉地和朋友們吃吃逛逛呀。

「馬上就要期中考了。」放學時刻，向春日單手撐頭，慵懶地翻閱書本。

「我看你不怎麼擔心。」涂晶晶手上的水晶指甲樣式又變了。

「我是不怎麼擔心。」伸伸懶腰，向春日欠揍地打了個大哈欠，那悠閒愜意的模樣看得我氣憤難平。

當初我幾乎是快燒壞腦袋才有辦法考上這所學校，入學後，與同學間的程度差異，讓我明白了現實的殘酷，每次期中期末考前如果不狠狠熬夜個幾天，根本連及格邊緣都摸不到。

「我看你都沒在念書，為什麼還能考第一名？上天真是太不公平了！」

「黎莐，妳這是在抱怨嗎？」向春日傾身靠在我桌前，眼神狡猾地盯著我。

「你走……」開那個字還沒說完，就聽到後門被拉開的聲音。

我們三個人同時往後門看去，是一個看起來相當羞赧的清純女生。我的視線落向她的制服，一條線，是一年級生。

「那個……向學長，你現在有空嗎？」她的聲音細如蚊蚋，背後還站了兩個女生，應該是陪著一起來壯膽的。

見到此景，已經見怪不怪的我與涂晶晶，只是拍拍向春日的肩膀，然後繼續討論我們的功課。

「唉。」向春日小小聲地嘆口氣。我瞪大眼看著他，怎麼？這個人是被告白到厭煩了是嗎？

等到向春日關上門走出教室後，涂晶晶淡淡地說：「他每次被告白，都會這樣嘆氣。」

「他甚至說過討厭被告白。」我們兩個對視一眼，一同搖搖頭，這是多麼討人厭的奢侈煩惱啊！

隨意翻閱了幾下書頁，內心卻一直停在向春日方才那聲輕輕的嘆息，我終於按捺不住好奇心，拍了拍涂晶晶的肩膀問：「要不要去看看？」

「偷窺告白現場？太缺德了！」涂晶晶噘嘴，「但是我喜歡。」

我們兩個掩嘴笑了起來。

學校最有名的告白地點不外乎就是後院或是體育館後，而我們教室鄰近體育館，理所當然我們便往體育館的方向走。

雖然向春日不是第一次在跟我們打屁時被叫出去告白，但我們兩個還是第一次跟過去偷窺，老實說，我還沒見識過告白現場，心跳飛快，手心冒汗，不知道是在緊張什麼。

遠遠就看見向春日和三個學妹，我拉著涂晶晶往一旁草叢躲。

向春日手插口袋，看起來漫不經心，我有些意外，他的臉上雖然掛著親切的微笑，卻不像平常那樣真誠，而是帶著疏離，一種令人有距離感的模樣。

「春日……好像有點奇怪？」涂晶晶也察覺了，我點頭同意。

「噓。」但現在不宜討論，向春日這傢伙靈敏得很，小心被他發現。

向春日褐色的髮絲在陽光下更顯耀眼，腰桿沒挺直的隨性站姿，和身體僵硬的學妹形成對比。

「為什麼告白還要帶人一起？」涂晶晶又開口。

「壯膽吧。」我壓低聲音，比了個噤聲的手勢。

「拜託，這樣超沒誠意的，這代表交往以後發生任何大小事，女生都會跟朋友講，壓力很大呢！」涂晶晶依舊發著牢騷，我瞪了她一眼，她才吐舌聳肩，安分地不再說話。

「向學長，我……我是去年來參觀學校時，迷路的那個人，是你帶著我找到老師，所以從那時候我就發誓一定要考上這裡，再見你一次。」

不錯，有勇氣！一口氣講完又充分表達自己已經愛慕向春日一年多。

我在心裡暗暗比讚，只是說……向春日那一臉無趣的樣子，讓我的心裡有些不安。

他一定會拒絕，而且我總覺得，他不會給對方臺階下。

「所以學長……我……我很喜歡你，你可以跟我……」

「不可以。」

果然！

向春日你也等人家講完再拒絕啊！這樣很不禮貌欸，沒看見學妹錯愕的臉嗎？

「哈哈哈。」涂晶晶忍不住笑出來，好在她還知道要控制音量。

「學長，她很純情呢！你是她的初戀！」友人一開始幫腔。

「是啊，學長，反正你也沒有女朋友。」友人二跟著說。

身為告白女主角的學妹只是傻愣在那裡，眼裡醞釀著淚水企圖讓向春日心軟。

「誰說我沒女朋友？」向春日皺眉。

「因為、因為就是沒有啊！」友人二慌張。

「我們調查過了！」友人一洋洋得意。

噢。

向春日最討厭人家調查他了。

「踩到地雷了。」涂晶晶吹了聲口哨，我趕緊捂住她的嘴巴。此時，向春日眼尾往我們躲藏的地方狐疑地看了一眼。

「保證不再說話了。」涂晶晶舉起手發誓。

「還需要調查，可見妳們根本不了解我。」向春日就算臉上掛著微笑，語氣也冰冷得要命。

三個學妹瞠圓眼，不敢置信自己所聽見的。

「向學長……」

「很抱歉，我不是妳們想像的那種好好學長，也不是妳們以為的那種人。」向春日不但沒有停止，砲火還更加猛烈。

「你有必要這樣說話嗎？」友人一不悅地向前一步。

「是啊，她這麼喜歡你，你卻這樣，太讓人……」

「讓人怎樣？失望？」向春日打斷友人二的話，臉上的笑容都沒了，「別擅自喜歡我，又擅自感到失望，我從來不是妳們自以為是的想像。」

他的眼神冰冷，臉上雖又揚起笑容，卻沒有一點溫度，連遠觀的我都不禁發寒。

我從來沒有看過這樣的向春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