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6

自序

那麼隨機，又那麼命定

36，是一個特殊的數字，對我而言它象徵著一個旅途中的節點，生命的中途島，一個無論你要往哪個方向去，都得停下來看一看、做點整理的所在。

我最常使用的底片規格也是36張為一個單位。拍第1張的時候，你會想，剩下的35張什麼時候才能拍完，很想趕快拿去沖洗；拍第6張的時候，覺得自己好像抓到了一點感覺，但還不太熟，抱著既期待又怕受傷害的心情，鼓勵自己要再拍更多；拍第12張的時候，覺得自己完成基礎教育了，開始渴望拍點有難度的主題；拍第18張的時候，覺得自己長大成人了，可以試試看更複雜的操作；拍第24張的時候，覺得這卷底片差不多有個樣子了；到了拍第34張的時候，你會突然發現自己只剩2張；第35張的時候會試按看看，第36張時甚至不是很確定有沒有畫面。

西元2021年，是我的第36歲，奶奶從這個我熟知的世界登出了，在經歷一個多禮拜的葬禮儀式之後，台灣有史以來最嚴峻的疫情席捲而來，所有的工作都取消了，我個人的生命與時間感也幾乎按下了暫停鍵，每天在自我的太空艙裡面對著自己。

親人離世帶來一種突如其來的斷裂感，使得36歲的我必須去面對這個跟底片一樣，36張為一卷的結算與回顧。我意識到生命不僅是脆弱，還很簡單，一切的重量只來自於我們的執著與情感。生命如此無常，所有事件都是隨機而不可預測的，過去、現在與將來的片刻都建立在這個隨機的基礎上，無論那些片刻是美好、悲傷、還是如何不可抹滅的，對生命而言都只是抽牌一般的存在，我發現自己的意志在其中參與的篇幅其實少之又少，多半時候我們都是隨著命運與機會浮浮沉沉，球來就打，球如果沒有來，我們便會等待。每每感到事態無常之時，我發現自己會試圖改變現有的身分與狀態，想辦法投入到另一個我可以擁有一點掌控的世界裡。我會開始不斷地打電玩、不斷地拍照，直到整個人累到斷電為止，我想這大概就是所謂的求生意志吧。

3年前，我從攝影夥伴那收到了一個生日禮物，她知道我喜歡打電動又喜歡攝影，於是送了一個很奇特的攝影器材給我，叫「Gameboy Camera」。顧名思義，這個器材結合了掌上型電玩Gameboy與攝影機的功能，現在，我手上的Gameboy不再只是一台古董遊戲機，它還是一個可以用來創作的媒介。

小時候，奶奶是禁止我打電玩的，她認為玩物喪志，沒機會讀書的她由衷地希望她的子孫們能往受人尊敬的道路前進，不要浪費心思在遊戲上。幽默的是，從奶奶走的第一個晚上開始，我便無止盡地打電動，打的是一款模擬流浪漢日常的電腦遊戲，在裡面你必須乞討、翻垃圾桶、找吃剩的食物、試著在攝氏零度以下的西伯利亞城市維持生命；有時候順手牽羊，有時被地痞流氓勒索，而多數時你是他人避之唯恐不及的對象。我睡醒了便將自己沉浸在這個無家者的身分裡，吃東西也在電腦桌前，24小時裡意識清醒的時候幾乎都在流浪。其實這款遊戲裡幾乎沒有任何歡樂的片刻，但我知道如果關掉主機回到現實，日子會更難熬，換個身分待著，反而有辦法慢慢將痛苦的感覺漸漸代謝。

一直對奶奶又敬又怕的我，終於決定在36歲這年，向奶奶撒嬌，我想讓她明白，電玩對我而言的意義是什麼，想讓她明白標籤是可以被翻轉的，想讓她放心。我開始整理這三年來用Gameboy Camera拍的畫面，此外，我也開始用它大量翻拍0歲到36歲之間跟我有關的人事物，翻拍的內容幾乎是隨機，沒有刻意選擇，有的是我沖洗的底片照，有的是高階數位相機拍出來的畫面，有的甚至是多年前手機裡有些私密的生活照，透過Gameboy Camera這個畫面不清楚的時光之眼，隱喻我們回憶過往時那種資訊流失的感覺，原本難以分享的祕密，在只剩下8位元的畫面之後，變得能夠傾訴了。

除了Gameboy Camera的8位元影像之外，我也試圖在日常風景中，找出人類文明發展以及個體意志之間的反差性，用了新的攝影器材與數位暗房技巧，描繪出一種色調獨特、虛實交錯的Cyberpunk世界觀。我就像是電腦遊戲裡的流浪漢、獨行者，在多半無人的空景中穿梭，看似漫無目的，卻隱藏著內心渴望掙脫困境、渴望被理解，卻不斷陷入虛實相交以及永恆人性辯證之中。

也許這些意志與選擇累積起來，還是可以賦予我們能力，在茫茫的生命之海航行時，拋下一個個能夠穩住自己的船錨，或是駛出能夠擱淺在小島上的救生小艇。希望你也能夠在這些累積而來的影像中，找到某種屬於自己的關聯與邏輯，彷彿在這個宇宙裡，所有事物的存在，那麼隨機，卻又那麼命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