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電子書】遠村鳥事多

1.意外之旅

媽媽提著行李箱，要我一起離開時，並沒有感到奇怪。

那天下著雨，抵達火車站時媽媽的褲管和鞋子全濕了，但她一點也不在意，上車後還問鄰座大嬸賣便當的來了沒，彷彿只是一趟簡單的旅行。到站後，她誰也沒通知，我們攔了計程車，一路來到阿公家。

媽媽和我突然出現讓阿公很驚訝，他看著我們都忘了招呼，媽媽只好尷尬先出聲：「我們回來了！」

「喔，餓了吧。」阿公什麼都沒問，默默走進廚房煮了兩碗麵。

其實已忘記阿公的長相，但對房子隱約記得，小時候曾在客廳跑來跑去被爸爸訓斥，有個老人抱起嚎啕大哭的我輕拍著說：「來去後院看鴨鴨吧！」回想起來，這個人應該就是阿公，因為跟印象中的模樣相似，只是不記得面容了。不知道為什麼之後我們沒再來，媽媽也很少提鄉下的事，於是漸漸地從我腦袋裡消失，所以這次竟然會來這裡，令我感到非常意外。

起初幾天像是沒發生任何事，媽媽躺在她小時候的床懶散睡了很久很久，好不容易清醒又像夢遊般在屋裏晃來晃去，只有在阿公叫她吃飯時，才會整個人甦醒過來。我聽見阿公問媽媽以後要怎麼辦，她只是嘆氣。

有天媽媽精神比較好，要我陪她一起出去走走。阿公家在東北城鎮裡的一個小村，到處都是農田、菜園、水鳥、水圳，相較之前住在人潮擁擠的城市，這裡顯得寬廣許多，偶爾才有幾個騎腳踏車的路人迎面而過，大多時間都只有我和媽媽，或許因為如此，她聊了一些小時候的事，都是我未曾聽過的。

「以前總希望自己快點長大，好離開這裡，可以過自己想要的生活，但現在卻好希望永遠留在小時候，不要長大該多好。」

「不行！那就不可能有我了啊！」

媽媽被我的話嚇了一跳，趕緊摸摸我的頭：「啊，我很高興有你，那是唯一美好的事。」

我們並肩走了許久，來到稍微熱鬧一點的地方，其實商店也是零零星星，暗暗幽幽的傳統麵包店、霓虹燈故障的理髮廳，裡面都沒有客人，轉角鐵門半開的電器行，上著髮捲的老闆娘在門口掃地，隔壁豬肉攤老闆邊剁肉邊跟隔壁賣菜阿伯聊天，一切像是播放慢動作的影片，媽媽嘴角一勾說很久沒回來了，景象竟都沒有改變。

舅舅的雜貨店在不遠處的三角窗，走近時卻覺得很陌生，印象中的老舊紅瓦房褪去了青苔與斑駁，取而代之的是綁滿世界國旗的牆面，以及與窗一樣大的Led燈看板，跑馬燈閃著「歡迎光臨」、「老闆常常不在家」、「請自便」。

「這應該是你舅舅的店啊，怎麼都不一樣了？」

我們在門口探頭探腦，果然是「老闆常常不在家」，裡面安靜無聲，連個人影也沒有，隔壁牆上掛了小小看板寫著「本日公休」，但從外觀也看不出是什麼店，媽媽沒有太大興趣，拉著我繼續往前。順著圳溝走，不久來到一所沒有圍牆的學校，僅以數個半掩入土的汽車輪胎為界，校門口是低調不顯眼的矮石牆，再嵌入淺灰色的校名，幾個小孩正在滑溜梯、盪鞦韆，教室不多，樹木很多，操場圓又大，天空非常遼闊。

她突然停下腳步：「你就來這裡讀書吧！」

「嗯？」

她指著學校教室建築後方探出頭的一棵大樹：「你看！他長得好高大，你一定也可以。」

媽媽沒頭沒腦的話讓我一頭霧水，這些話是什麼意思？但她沒讓我想太多，反常地勾起我的手臂繼續往前走，由於實在太過貼近、太不習慣，所以我們兩個身體不時撞來撞去，我難為情想掙開，媽媽卻抓得更緊，就像上回喝醉那次，她把我誤認成死去的爸爸，死命抓著我，事後我的手臂還留了一大塊瘀青。

我有些擔心：「媽，怎麼了？」

「沒事，我覺得你好像又長高了，很快就是大人了，到時候還會需要媽媽嗎？」

「妳又在說什麼鬼話！」

她把我抱得更緊，一句話也沒說。

2.舅舅的雜貨店

隔天起床後只看見阿公，他說媽媽天未亮時走了，還說會盡快回來。

騙人！她又騙人！

我沮喪坐在沙發上，強忍心中怒火，媽媽總是這樣隨心所欲，完全沒有考慮我的心情，真是自私到了極點，明明都是大人了，還這麼不負責任，把自己小孩當做貓狗嗎？就算是飼養的貓狗也不能隨意棄養啊？

阿公盯著我欲言又止，可能不知道該怎麼對待我，就像我也不知該如何面對他。坦白說，我們彼此根本不熟識，見面次數連五根手指頭都數不完，對我來說他就像隔壁鄰居，非常陌生，現在該怎麼辦呢？

我只能生悶氣，氣到快瘋掉，只能搥打自己，死命扯頭髮。

阿公擔心說：「別這樣，會受傷的。」

「可是我很氣。」

「我帶你搭車回去，你認得路嗎？」

「你什麼都不知道吧？媽媽沒跟你說實話吧？」我咬著唇，決心把偷聽來的話都說出來：「什麼都沒有了，房子被房東收回了，因為沒有付房租。媽媽和那個男人欠了一大筆錢，為了躲討債，男人早已經落跑，我們也沒有去處，但沒想到媽媽竟然把我丟在這裡。」

果然如我所料，阿公並不知曉，他很震驚。

「你說的都是真的嗎？我不知道事情這麼嚴重。」

「我媽她就是個大騙子，騙我考一百分就出國玩，上學聽老師的話就會有朋友，還說爸爸身體會好起來，結果沒有一個是真的，爸爸最後在醫院走了。媽媽老是用謊話敷衍我，隨口幾句就想打發過去，我早就說那個男人不安好心，不是好人，她卻要我別頂嘴鬧脾氣，然後她現在又偷跑走。」

好氣！悶在心裡的話全都吐出來了，覺得腦袋、胸膛就快要爆炸，我的臉頰發燙，整顆頭都冒著煙，再不做點什麼就會像鞭炮粉身碎骨，我火速跳起來，不管阿公的呼喚，用力推開門，像百米競賽那樣，一直一直向前衝。

騙子！騙子！這世界到處都是騙子！

不知道跑了多久，直到大腿酸了，才停下來靠在一棵大樹旁喘氣，因為沒有穿鞋，碎石子刺傷了腳，疼死了，我真是衝動的笨蛋，跑到哪了也不知道，到處都是稻田和電線桿，打量四周，右側有間老舊三合院，再過去一點是二樓透天厝，這時陽光已有強度，我全身灼熱，汗如雨下。

一隻黑狗從三合院跑出來朝我狂吠，一副耀武揚威的模樣，不斷露出尖牙逼近，我跺跺腳想嚇唬嚇唬，牠卻更囂張，憤怒跳腳示威。可惡！連狗都看我好欺負，為什麼要怕牠呢？我拾起路旁石子朝牠扔去，一顆接著一顆，黑狗哀叫連連。

「你在做什麼！」頭戴斗笠的胖大嬸騎著腳踏車回來，怒氣沖沖對我吼：「我們Lucky很乖，你不要欺負牠。」

大嬸凶極了，氣勢強大，絲毫不比黑狗遜色，罵人時額頭的皺紋更深，眼神更犀利，猶如一艘攻擊力強大的航空母艦，直接轟頂。眼見主人挺身保護，黑狗更加放肆咆哮，根本看不出乖巧模樣。從小到大沒遇過這情景，加上人生地不熟，渾身狼狽，她們倆的戰鬥力讓我感到害怕，只能掉頭就跑，沒想到大嬸動作比我還快，一個箭步揪住我背後衣領。

「你是做了什麼虧心事嗎？偷了什麼？想逃跑？」

「我沒有！」

「你是哪家的小孩，怎麼沒看過，沒穿鞋子就到處亂跑，你家大人在哪裡？」

講到大人我的氣就來了：「我家沒大人，大人全死光了！」

「你這個小孩，講那個什麼話！」

大嬸索性擰起我的耳朵。

「很痛咧！」我哀嚎。

「我幫你家大人好好教訓你，沒有分寸！」

「誰要妳多管閒事，我媽都不管我了！」

真是一個恐怖大嬸，不但嗓門大，力氣也大，我極力想掙脫，卻根本不是她的對手，喉嚨被衣領掐住，就快喘不過氣，聽見不遠處有人喊著：

「有春嬸啊，請放手啊，那是我外甥啦！」

感謝老天！阿強舅舅騎著摩托車經過坑坑疤疤的石子路，正抖抖而來。幾年不見的阿強舅舅，肚子變得更圓，下巴更厚了，更慘的是額頭光亮，髮際線退得好遠，龐大身軀讓屁股下的摩托車看來弱不禁風。明明上回帶著孩子到我家來時，都還是個壯碩男人，現在卻已經成了大叔。

聽見舅舅呼喊，可怕的有春嬸總算鬆手，轉而向他一一數落我的不是，但越聽越火大，明明一切導火線都源自她家的狗亂吠，怎麼變成我是沒教養的小孩，欺負他們家的狗，我氣得想抗議反駁，卻被阿強舅舅阻擋下來。

「不好意思啦，有春嬸啊，孩子剛從外地來，不熟，不是故意的，他很累了，我現在帶他回去，謝謝，謝謝。」

阿強舅舅連忙道謝，好阻止有春嬸繼續說下去，一邊則拉我坐上後座，猛催油門，快速離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