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書試閱

我怎麼會在這裡?

我從未想過,有一天,自己會躺在這裡。
一週前,我還踩著高跟鞋,拖著行李箱,往返武漢、上海,以行銷長的身分出席各地業務大會,意氣風發,大有呼風喚雨之勢。我在公司處於領導核心圈,得到CEO、創辦人的賞識,和同事們也相處順利,回家後,有住家阿姨幫忙打理家務,小孩的吃食、課業、接送我全不用擔心。事業成功,家庭幸福,順風順水。
沒想到一轉眼,我就癱躺在臺北榮總的急診床上,手背上插著針管輸液,日光燈的白光晃亮,照得我雙眼刺痛,我呆呆地看著天花板,想像這裡是天國。
現在是凌晨兩點,不久前,我搭深夜紅眼班機,在婆婆的護送下從上海臺商醫院,一路直奔臺北榮總,沿途歪歪倒倒、幾乎要站不住。上海臺商醫院的醫生警告我,若不立即回臺就醫檢查,恐將肝昏迷。
這個醫生什麼檢查步驟都沒有做,沒有用到聽筒、壓舌板,更不用抽血留尿,僅看了我一眼,就下了如此的指示,並交代婆婆,萬一我出現昏厥現象,該如何處置,避免頭部撞擊。
他不是庸醫,也不是在推託恐嚇,因為當時的我,全身皮膚黃得如一顆芒果,活像小小兵(Minion),更像「新娘不是我」裡頭,助曬劑被好友掉包的安.海瑟薇。

「姊,手續辦好了,醫生等一下就來檢查。」
我緊閉雙眼,轉過身去,背對妹妹默默流淚,淚水流進嘴角,濕濕鹹鹹的,後來漸漸從嗚咽啜泣,轉為控制不住的痛哭。我的身體不停抽搐,臉上滿是淚水流過又變乾的痕跡,緊繃又刺痛。

「會冷嗎?我幫妳再要一床毯子。」妹妹走到我面前,發現我發抖的原因,輕輕地撫著我汗濕糾結的亂髮,「沒關係,我們在醫院了,不要擔心。」

陪伴我的除了當時懷孕五個月的妹妹,還有從上海一路陪伴、扶持我,近二十四小時沒闔眼的婆婆。經過等待病房、抽血、驗尿、腹部超音波……等種種緊急處置,已經二十四小時沒闔眼的婆婆,坐在我的床邊關心地問我:「艾珊,要不要喝水?要不要上廁所?」

我回憶起讓自己躺在這痛苦流淚的開始。
結束武漢的會議,我風塵僕僕回到上海的家,覺得疲憊、食欲不振,便跟公司請了一週的假,待在房裡,躺在床上。上海的阿姨負責操持三餐,正好來訪的婆婆負責陪伴孩子,我躲在自己的房裡,呆呆地看著窗外。我很熟悉這樣的低潮,它總是在急驟的壓力或是密集出差返家過後出現,我的心中會出現一個深不見底的大洞,使我不禁急切地找尋,看身邊有什麼東西能往裡丟,將它填補起來。
我總是用習慣的方法處理:吃百憂解,吃贊安諾,配一點飲料,滑手機、購物。就這樣,我足不下床地過了一週,某天睜開眼,聽見窗外婆婆和孩子玩球的歡笑聲,這才勉強走出去,想要加入他們。

我走進了陽光,現了形。

婆婆看見沐浴在日光下的我,倒吸了一口氣。擁有專業護理背景,曾經當過成功嶺醫院院長的她,要我靠近一點,開始逐一檢查我的眼白、胸口、手掌、腳底……全是黃色的,而且隨著幾十分鐘過去,非但沒有退去,還愈來愈黃。上海家裡裝的燈管是暖色系的,我又絕少出房門,這兩週沒有人發現我已經出現了黃疸的症狀。婆婆當機立斷,先叫我跟她去上海的醫院,接著再直接搭機回臺灣。先生給我們直接訂了第一班機的商務艙,無法臨時請假的他,在虹橋機場出關口,緊緊地抱著我,將我的手交給婆婆。
因為怕我昏倒,婆婆沿路走在我右後方,她身型嬌小,矮了我好幾個頭,此時卻展現無比的力量,緊緊地攙扶著我。在飛機上,她牽著我的手說:「艾珊不要怕,我們快到了。」
雖然當時我惴惴不安,頭腦也昏沉雜亂,不過,我記得一件可愛的小事。在候機室時,婆婆離開了一會,隨即又回來,手上多了好多餅乾和巧克力,她說:「妳現在需要糖分,我剛剛去跟貴賓室的人多要了好多,妳看。」見到她遞出的糖果,我覺得自己好像正和她手牽手去郊遊,獲得了些許安慰,心中的恐懼隨之減少了幾分。
折騰了一陣子,我終於得以進入病房,在主治醫師進來問診前,急診醫生先幫我抽血、驗尿、打點滴,要我等待檢驗報告。這時已經是凌晨六點了,四小時前,我讓懷孕的妹妹先回家,並囑咐她讓爸媽睡飽一點,等到白天再通知他們,卻完全沒有想到,陪在我身旁的婆婆已然未闔眼三十六個小時,也有高血壓的她,身體恐怕撐不住。可能是她那股遇強則強的軍人氣魄,毫不流露倦意,也可能是我當時太依賴她,不想放手。
身邊人的付出,我真是不懂體察,更別提感激了。

早上八點,主治醫師來了,手上拿著我的報告,眉頭緊皺。詢問我的慢性病史,排除了A肝、B肝、C肝的可能性,和我解釋GOT、GPT(就是一般人口中的「肝功能指數」,正確來說應該稱「肝發炎指數」)……等,我的各種指數都不正常,其中最可怕的是黃疸,一般人的正常指標在十以下,我竟飆到了八十以上。
我是一個相當罕見的病例,而且病況危急。

醫生問我,妳在上海,吃了什麼東西嗎?有吃生魚片之類的東西嗎?
我搖搖頭,什麼都沒吃。

妳最近有服用哪些藥物?
百憂解、贊安諾……都是長期處方箋。

妳最近身體比較勞累嗎?
剛剛出差一週回來,很忙碌。

平常有飲酒的習慣嗎?
我沉默了。

我說,過去一週有飲用啤酒,一天大概一瓶。這是事實。
我沒說的是,在出差應酬時,為了拚搏,我喝了多少白酒,等到酒席中大夥兒歪歪倒倒,我便趁機躲回飯店房間,打給客房服務,叫上一瓶,甚至兩瓶夏多內(Chardonnay)白酒,邊喝邊用筆記型電腦處理明天會議要用的簡報。當時我正積極地想證明自己的能力,從代理行銷長轉正,因此應酬時我絕不敷衍,有酒必乾,好不容易回到房內,我也不會休息,務必將明日簡報的內容準備地一絲不苟。因為一直處在往前衝的高壓之下,我快速運轉的腦袋幾乎停不下來,因此,不只加班的時候喝,臨睡前當然也要再喝一點,才能放鬆入睡。久而久之,一杯不夠,一瓶不夠,最後進展至必須開第二瓶酒來喝。第二天一早,七點整,鬧鐘響起,還在宿醉的我吞下兩顆普拿疼,喝了兩杯美式咖啡,強振精神後,又進入會議室開始忙碌。
出差的每天,我皆如此度過,在工作與酒精之間循環反覆。
而在上海時,出差幾乎占了我的大半生活,等到返家時,已經再也喝不下了,只要酒精濃度稍高就會讓我反胃、嘔吐、無法進食,還狂吐酸水。但即便如此,我還是離不開酒,差別只在於僅喝著酒精濃度較低的啤酒配百憂解、贊安諾。

醫生一邊振筆疾書,一邊歪著頭說:「一天一瓶啤酒,算一個酒精單位,不至於肝炎啊。」
婆婆在旁邊,對一切了然於心的她,卻什麼都沒有說。

八點半了,我的父母奔進病房,不停喃喃自語,怎麼會這樣,怎麼會這樣,昨天還通電話,今天就進了醫院。此時公公也來接婆婆回家了。當他牽起婆婆的手時,我看見婆婆的肩膀瞬間垮了下來。她回頭拍拍我的肩,依舊沉默,踩著疲軟的腳步,離開了病房。

醫生繼續說,如此嚴重的黃疸症狀,並無藥物可控,只能施打葡萄糖水、吃維他命、護肝藥,休息並靠肝臟自我復原。若在一定期間內指數降不下來,或繼續往上飆升,這是非常危急的情況,我有可能必須要換肝。他停頓了一下,問我有沒有兄弟姊妹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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