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娘女兒
那一年的初秋時分，我安排公司同仁三天兩夜的花東旅遊。我們參觀完八仙洞，沿著海岸公路往北行，要到樟原船形教堂。就在抵達教堂前，眼睛不經意瞥見路旁有座階梯，階梯頂端豎立一座牌坊，牌坊上圈著「樟原天龍宮」紅字，我第一個感覺是，樟原是阿美族部落，會有座漢人的宮廟？好奇加上直覺，不經思索的便請中巴停車，下了車，一行人魚貫步上階梯。
公司同仁對我常臨時更動旅遊行程，早已習以為常，大家也都了解我出外旅遊，會要求旅行社排進特定景點，不排血拼行程，讓同仁能有更多時間停留，體驗其歷史、地理與人文環境等。旅遊是一種感知知識的學習，用眼睛看、用心感受、讓身體與環境連結起來，並與書本知識，相互參照，消化吸收，內化成為自己知識系統的一部份。古人說，讀萬卷書、行萬里路，讀與行，兩者相輔相成，指的便是感知知識的養成，感知知識愈豐富，愈有助於靈力開發。
天龍宮並不大，水泥磚造的平房，約莫20來坪，但廟埕上方鐵棚兩旁的支架掛著一張張龍、鳳圖畫，畫筆拙撲，像是小學生的美術作業，又有一點洪通味道(註)。地上擺著大小不一的石頭，有人像、有刻字、也有無字無畫，圍繞在廟埕香爐四周的佈置，加上一旁放著夾板做成的王船，便吸引我的注意，再看到廟埕右側廂房的裝飾，又多了一分驚奇。
廂房隔成兩個房間各裝了兩扇鐵門，當做小廟。左邊白底廟牆上黏著貝殼做成的官帽、黑白無常手中持的令牌，門框上寫著「閻羅天子平等大帝」廟額，及左右對聯文字，一般人都會認為主神是閻羅王(稍後我才知道是包青天)。
右邊小廟是紅框水藍底的牆璧上也有著大小不一的貝殼圖形，同樣一眼就能判斷是太陽和月亮，而散布在太陽和月亮四周的小貝殼，應該是象徵大陽和月亮的光芒，裝飾很有阿美族味，但廟額卻是「原住民族阿立祖文化紀念館」。印象裡「阿立祖」是台南西拉雅(Siraya)平埔族的祖靈，出現在天龍宮，看起來有些突兀，不過我心裡大致有個譜。
過了一會兒，一位年約七旬婦人，光著腳ㄚ子走出來歡迎我們的光臨。當她自我介給姓潘時，我插嘴問她：妳是不是Kavalan(噶瑪蘭)人？
我曾讀過一些Kavalan文章，知道原住在宜蘭的平埔族Kavalan人常以偕、潘做為漢姓。二是，Kavalan人不敵漢人勢力與壓迫，部份族人從宜蘭遷居花蓮新城鄉，再從新城往南至豐濱鄉、台東長濱鄉，樟原是長濱最北的部落。三是遷居至花東海岸的Kavalan人，少數又弱勢族群的他們為求生存，也融入於阿美族，有些改穿起阿美族服飾，或是學說阿美族話。
這3條「線索」加上天龍宮具有原住民風格的漢式宮廟，及樟原的地理文化背景，於是便脫口而出問她是不是Kavalan人。我想大概很少人會這麼直接問她，而她的表情有些愣住。要知道過去台灣有好長一段的歲月，很多平埔族人是不願表明他的族群認同。因此，我也能理解，並暗自為自己的突兀感到尷尬，未料她隨即恢復表情回了一句：是。
簡單的一個字回答，說明她的族群認同，一掃我的尷尬內心，我抓緊機會再問了她一個問題，有沒有種橄仔樹。
橄仔樹，也叫大葉山欖，Kavalan人稱為Qasup，Kavalan人住家一定有橄仔樹，是他們的族群標誌與認同歸屬。我已不記得橄仔樹的樣子，只好問她，印證我的判斷。這次她很快就說「有啊！」就在廟埕最前面的一個花盆裡，是她幾年前從花蓮豐濱鄉的新社帶回來種的。
位於豐濱北邊約3公里的新社，為目前Kavalan人最多的部落，仍保留了許多傳統Kavalan文化。潘的祖先原是宜蘭五結鄉的流流部落(冬山河親水公園附近)，曾祖父時代遷居新城，再輾轉至新社、樟原。1940年代潘出生在樟原附近的山邊村落，父親為她取了「金理」的名字。
或許是Kavalan、橄仔樹的因緣，打開了我們之間的話匣子，潘金理開始說起天龍宮及其神明的由來。
1970年代的一個年初，潘金理頭痛、發燒不已，服了成藥，依然頭暈，全身無力，先生只好帶她看醫生，病症並沒有減輕，於是轉求於民俗治療，還是一樣。有次先生帶她去成功鎮外的媽祖廟求神問卜，乩童轉述神明旨意說，潘金理的貴人在北邊，可以治好。於是他們一路往北，來到花蓮市郊的慈惠石壁部堂。
1950年代未，花蓮吉安鄉誕生了一個以母娘信仰為中心的台灣新興教派，宣揚母娘重新下凡人間，解救蒼生於苦海。此一教派吸引許多婦女皈依，很快的在花東縱谷各城鎮設立分廟，教派也一分為二，各建宮廟，各封母娘的神號，弟子信眾以顏色為區分。瑤池金母系統的慈惠堂信眾著青衣；王母娘娘系統的勝安宮則著黃衣。
石壁部堂是慈惠堂系統的早期分廟之一，和其他慈惠堂最大不同處是著重於「牽亡」與靈媒治療，母娘治療很靈驗的口耳相傳，逐漸傳播開來，每天都有來自台灣各地求助於母娘的人，建立起石壁部堂發展為台灣最具代表性的靈媒治療的地位。
這應該是潘金理會找上石壁部堂的原因。部堂裡的師姐說她是得了靈病，只有母娘才能醫好，要她住在部堂，展開靈醫療程，潘金理就這樣住了3個多月。
大家會和我一樣很好奇「靈醫」的藥方與過程？沒上過學、不識字的潘金理也說出不個所以然來，記憶中是服用符水、聽取母娘開示、靜坐等一類常見的民俗治療，卻很奇妙的所有疼痛，全消失不見了，更奇妙的是回到樟原後，潘金理開始出現異象，及常夢見母娘對她說一些不太能理解的話，潘金理印象最深刻是母娘要她蓋廟，石璧部堂的師姐們也大力勸進，宣揚母娘，濟世救人。
潘金理感恩母娘救她一命，但她有現實生活壓力，孩子小，也沒錢蓋廟，蓋廟一事一拖再拖，另一方面母娘要她蓋廟的聲音，一直在腦海裡迴盪不去，經過10多年，在師姐們幫忙與家人支持下，潘金理向農會抵押貸款買下天龍宮現址，動工興建。她說，那個要蓋廟的聲音，一直一直講，不蓋都不行。
天龍宮屬於瑤池金母慈惠堂系統分支，但潘金理都以「母娘」稱呼。慈惠堂與勝安宮弟子，大都是瑤池金母、王母娘娘的契子、契女，因而也多以「母娘」稱呼，然而潘金理給我的感覺更像是母娘的女兒，她照著母娘聲音指示縫製紅肚兜寶衣，每天穿在身上；或是依著母娘顯現在空中圖樣，畫龍、畫鳳、刻石頭；或是口誦母娘的話語與詩文，再找人代筆等等一類，也就是我們看到的畫畫、石頭、廟額、對聯、貝殼裝飾，所有一切都是潘金理依循母親的旨意。其中還有幅遭人棄置的耶和華照片，母娘說，雖然是外國人的神，但我們也可以拜，於是潘金理也把祂供奉在廟內。
潘金理也是母娘的靈媒，天龍宮建好後，她也開始到各地宮廟參與及幫忙法事、至山上水邊行使科儀，驅魔收妖，保護生靈。這些也都是母娘要她去做，而去的地方，有些潘金理聽都沒聽過，但循著母娘指使，都能找得到。
有意思的是潘金理去的宮廟，多半位於阿美族人、或是有平埔族血統的村落，這些平埔族村落，有Kavalan、西拉雅、巴布薩(Babuza)。潘金理只知道那裡是番社、平埔，不知道他們的族群類別，我是從她從說的地點、廟名等線索，蒐尋相關資料得知的。
第二個千禧年前夕，天龍宮有兩個事件發生。
有天母娘說，過去以來原住民族都沒有人祭拜，應該要建廟祀神。潘金理接到旨令後，一筆一劃按著母娘浮現的圖樣畫下阿立祖像，畫得不對，母娘就會要求重來，最後費了四天功夫才完成，趕緊請人依樣雕刻成神尊，供奉在我最先看到的「原住民族阿立祖文化紀念館」內。
此外，母娘還浮出詩文，潘金理逐字口述，請人抄寫下來，大意是敘述阿立祖由來並為其正名，過去阿立祖護持原住民族，現在隨侍母娘，進駐天龍宮，護持各族。似乎「阿立祖」並不單是指涉平埔族、原住民，也包括台灣各族群。
另外一件是一間宮廟來到天龍宮參訪，隨行的男乩童突然起乩，唸唸有詞，其中還夾雜著日語。潘金理聽得懂、也會說。原來是昭和天皇附身，藉由乩童口中轉述天龍宮所在位置是他的住地，被潘金理拆掉蓋廟，昭和要求刻一尊他的神尊，與母娘一併接受奉祀，不過考量母娘身分崇高，雖然這裡原來是他的住所，但他願意坐偏殿，母娘繼續坐位正殿中央。
乩童的話，在場有些人丈二金剛摸不著頭腦，潘金理卻清楚得很。
樟原，舊稱姑仔律，日治時期招募竹苗客家人來此開墾山林，栽種樟腦、竹、甘蔗等經濟作物(潘金理的丈夫，其家族就是來自苗栗南庄)。日本政府因而現今天龍宮地方蓋座神社：姑子律祠(1927年落成)。二戰後，姑子律祠和台灣其他神社一樣，遭到拆毀、破壞或改建為忠烈祠等命運，潘金理家族便在此時從山邊搬進荒廢的姑子律祠，其後蓋天龍宮時將神社殘存建物悉數拆除，只留下參拜道，也就是我們走進天龍宮的那段長階梯。
昭和天皇的要求，潘金理覺得言之成理，但在還沒請示母娘前不敢做主。結果母娘說，昭和天皇在天龍宮舊址住了好長一段日子，也應該刻金尊祭拜，潘金理先是豎立一面「東京日本天皇陛下敕」神牌，再找人雕刻昭和天皇金尊，有趣的是金尊面貌、冠冕、服飾等各方面，與玉皇上帝幾乎一模一樣。潘金理的說法是，昭和就是日本的玉皇上帝啊！
昭和天皇進駐天龍宮後，有時會提醒潘金理，Okaasan交待妳的事情，不要忘記喔！昭和天皇用日文「媽媽」的敬語Okaasan，就是潘金理的「母娘」。潘金理並不常和昭和天皇「說話」，但只要有對話，兩人都講日語，但和母娘就說客家話，而如果是原住民神祇來訪，潘金理用阿美族，或是Kavalan話交談，相對的，漢人神祇，潘金理大都講台語，偶而也會用國語交談。但最常交談還是母娘。母娘來時，會先喊一聲潘金理「細妹ㄚ」。「走馬該ㄟ」潘金理照例先說這句話，兩人才展開交談。從潘金理轉述時的語氣與表情，有著像母女般閒話家常的情感，也有像母親交待的事，女兒依順去做的溫柔權威，天龍宮舉目所及的一切設施，其實都是母娘的具像化。
我很驚訝眼前這位平凡婦人，單純的信仰母娘，依其意旨行事，經由客家話、閩南話、Kavalan和阿美族語、日語、國語等不同族群語言，跨越地域、族群、文化及信仰藩籬，進行集體治療，從而獲得心靈歸屬與和諧，於是「母娘」意含進而升華為大家的共同母親，將每個人懷抱在母親的愛與包容光輝裡。
註：洪通，70年代台灣著名素人畫家，50歲開始畫畫，作品拙撲，色彩豐富，有強烈神秘符號、宗教色彩，因而有被稱為「靈異畫家」。
那一年的初秋時分，我安排公司同仁三天兩夜的花東旅遊。我們參觀完八仙洞，沿著海岸公路往北行，要到樟原船形教堂。就在抵達教堂前，眼睛不經意瞥見路旁有座階梯，階梯頂端豎立一座牌坊，牌坊上圈著「樟原天龍宮」紅字，我第一個感覺是，樟原是阿美族部落，會有座漢人的宮廟？好奇加上直覺，不經思索的便請中巴停車，下了車，一行人魚貫步上階梯。
公司同仁對我常臨時更動旅遊行程，早已習以為常，大家也都了解我出外旅遊，會要求旅行社排進特定景點，不排血拼行程，讓同仁能有更多時間停留，體驗其歷史、地理與人文環境等。旅遊是一種感知知識的學習，用眼睛看、用心感受、讓身體與環境連結起來，並與書本知識，相互參照，消化吸收，內化成為自己知識系統的一部份。古人說，讀萬卷書、行萬里路，讀與行，兩者相輔相成，指的便是感知知識的養成，感知知識愈豐富，愈有助於靈力開發。
天龍宮並不大，水泥磚造的平房，約莫20來坪，但廟埕上方鐵棚兩旁的支架掛著一張張龍、鳳圖畫，畫筆拙撲，像是小學生的美術作業，又有一點洪通味道(註)。地上擺著大小不一的石頭，有人像、有刻字、也有無字無畫，圍繞在廟埕香爐四周的佈置，加上一旁放著夾板做成的王船，便吸引我的注意，再看到廟埕右側廂房的裝飾，又多了一分驚奇。
廂房隔成兩個房間各裝了兩扇鐵門，當做小廟。左邊白底廟牆上黏著貝殼做成的官帽、黑白無常手中持的令牌，門框上寫著「閻羅天子平等大帝」廟額，及左右對聯文字，一般人都會認為主神是閻羅王(稍後我才知道是包青天)。
右邊小廟是紅框水藍底的牆璧上也有著大小不一的貝殼圖形，同樣一眼就能判斷是太陽和月亮，而散布在太陽和月亮四周的小貝殼，應該是象徵大陽和月亮的光芒，裝飾很有阿美族味，但廟額卻是「原住民族阿立祖文化紀念館」。印象裡「阿立祖」是台南西拉雅(Siraya)平埔族的祖靈，出現在天龍宮，看起來有些突兀，不過我心裡大致有個譜。
過了一會兒，一位年約七旬婦人，光著腳ㄚ子走出來歡迎我們的光臨。當她自我介給姓潘時，我插嘴問她：妳是不是Kavalan(噶瑪蘭)人？
我曾讀過一些Kavalan文章，知道原住在宜蘭的平埔族Kavalan人常以偕、潘做為漢姓。二是，Kavalan人不敵漢人勢力與壓迫，部份族人從宜蘭遷居花蓮新城鄉，再從新城往南至豐濱鄉、台東長濱鄉，樟原是長濱最北的部落。三是遷居至花東海岸的Kavalan人，少數又弱勢族群的他們為求生存，也融入於阿美族，有些改穿起阿美族服飾，或是學說阿美族話。
這3條「線索」加上天龍宮具有原住民風格的漢式宮廟，及樟原的地理文化背景，於是便脫口而出問她是不是Kavalan人。我想大概很少人會這麼直接問她，而她的表情有些愣住。要知道過去台灣有好長一段的歲月，很多平埔族人是不願表明他的族群認同。因此，我也能理解，並暗自為自己的突兀感到尷尬，未料她隨即恢復表情回了一句：是。
簡單的一個字回答，說明她的族群認同，一掃我的尷尬內心，我抓緊機會再問了她一個問題，有沒有種橄仔樹。
橄仔樹，也叫大葉山欖，Kavalan人稱為Qasup，Kavalan人住家一定有橄仔樹，是他們的族群標誌與認同歸屬。我已不記得橄仔樹的樣子，只好問她，印證我的判斷。這次她很快就說「有啊！」就在廟埕最前面的一個花盆裡，是她幾年前從花蓮豐濱鄉的新社帶回來種的。
位於豐濱北邊約3公里的新社，為目前Kavalan人最多的部落，仍保留了許多傳統Kavalan文化。潘的祖先原是宜蘭五結鄉的流流部落(冬山河親水公園附近)，曾祖父時代遷居新城，再輾轉至新社、樟原。1940年代潘出生在樟原附近的山邊村落，父親為她取了「金理」的名字。
或許是Kavalan、橄仔樹的因緣，打開了我們之間的話匣子，潘金理開始說起天龍宮及其神明的由來。
1970年代的一個年初，潘金理頭痛、發燒不已，服了成藥，依然頭暈，全身無力，先生只好帶她看醫生，病症並沒有減輕，於是轉求於民俗治療，還是一樣。有次先生帶她去成功鎮外的媽祖廟求神問卜，乩童轉述神明旨意說，潘金理的貴人在北邊，可以治好。於是他們一路往北，來到花蓮市郊的慈惠石壁部堂。
1950年代未，花蓮吉安鄉誕生了一個以母娘信仰為中心的台灣新興教派，宣揚母娘重新下凡人間，解救蒼生於苦海。此一教派吸引許多婦女皈依，很快的在花東縱谷各城鎮設立分廟，教派也一分為二，各建宮廟，各封母娘的神號，弟子信眾以顏色為區分。瑤池金母系統的慈惠堂信眾著青衣；王母娘娘系統的勝安宮則著黃衣。
石壁部堂是慈惠堂系統的早期分廟之一，和其他慈惠堂最大不同處是著重於「牽亡」與靈媒治療，母娘治療很靈驗的口耳相傳，逐漸傳播開來，每天都有來自台灣各地求助於母娘的人，建立起石壁部堂發展為台灣最具代表性的靈媒治療的地位。
這應該是潘金理會找上石壁部堂的原因。部堂裡的師姐說她是得了靈病，只有母娘才能醫好，要她住在部堂，展開靈醫療程，潘金理就這樣住了3個多月。
大家會和我一樣很好奇「靈醫」的藥方與過程？沒上過學、不識字的潘金理也說出不個所以然來，記憶中是服用符水、聽取母娘開示、靜坐等一類常見的民俗治療，卻很奇妙的所有疼痛，全消失不見了，更奇妙的是回到樟原後，潘金理開始出現異象，及常夢見母娘對她說一些不太能理解的話，潘金理印象最深刻是母娘要她蓋廟，石璧部堂的師姐們也大力勸進，宣揚母娘，濟世救人。
潘金理感恩母娘救她一命，但她有現實生活壓力，孩子小，也沒錢蓋廟，蓋廟一事一拖再拖，另一方面母娘要她蓋廟的聲音，一直在腦海裡迴盪不去，經過10多年，在師姐們幫忙與家人支持下，潘金理向農會抵押貸款買下天龍宮現址，動工興建。她說，那個要蓋廟的聲音，一直一直講，不蓋都不行。
天龍宮屬於瑤池金母慈惠堂系統分支，但潘金理都以「母娘」稱呼。慈惠堂與勝安宮弟子，大都是瑤池金母、王母娘娘的契子、契女，因而也多以「母娘」稱呼，然而潘金理給我的感覺更像是母娘的女兒，她照著母娘聲音指示縫製紅肚兜寶衣，每天穿在身上；或是依著母娘顯現在空中圖樣，畫龍、畫鳳、刻石頭；或是口誦母娘的話語與詩文，再找人代筆等等一類，也就是我們看到的畫畫、石頭、廟額、對聯、貝殼裝飾，所有一切都是潘金理依循母親的旨意。其中還有幅遭人棄置的耶和華照片，母娘說，雖然是外國人的神，但我們也可以拜，於是潘金理也把祂供奉在廟內。
潘金理也是母娘的靈媒，天龍宮建好後，她也開始到各地宮廟參與及幫忙法事、至山上水邊行使科儀，驅魔收妖，保護生靈。這些也都是母娘要她去做，而去的地方，有些潘金理聽都沒聽過，但循著母娘指使，都能找得到。
有意思的是潘金理去的宮廟，多半位於阿美族人、或是有平埔族血統的村落，這些平埔族村落，有Kavalan、西拉雅、巴布薩(Babuza)。潘金理只知道那裡是番社、平埔，不知道他們的族群類別，我是從她從說的地點、廟名等線索，蒐尋相關資料得知的。
第二個千禧年前夕，天龍宮有兩個事件發生。
有天母娘說，過去以來原住民族都沒有人祭拜，應該要建廟祀神。潘金理接到旨令後，一筆一劃按著母娘浮現的圖樣畫下阿立祖像，畫得不對，母娘就會要求重來，最後費了四天功夫才完成，趕緊請人依樣雕刻成神尊，供奉在我最先看到的「原住民族阿立祖文化紀念館」內。
此外，母娘還浮出詩文，潘金理逐字口述，請人抄寫下來，大意是敘述阿立祖由來並為其正名，過去阿立祖護持原住民族，現在隨侍母娘，進駐天龍宮，護持各族。似乎「阿立祖」並不單是指涉平埔族、原住民，也包括台灣各族群。
另外一件是一間宮廟來到天龍宮參訪，隨行的男乩童突然起乩，唸唸有詞，其中還夾雜著日語。潘金理聽得懂、也會說。原來是昭和天皇附身，藉由乩童口中轉述天龍宮所在位置是他的住地，被潘金理拆掉蓋廟，昭和要求刻一尊他的神尊，與母娘一併接受奉祀，不過考量母娘身分崇高，雖然這裡原來是他的住所，但他願意坐偏殿，母娘繼續坐位正殿中央。
乩童的話，在場有些人丈二金剛摸不著頭腦，潘金理卻清楚得很。
樟原，舊稱姑仔律，日治時期招募竹苗客家人來此開墾山林，栽種樟腦、竹、甘蔗等經濟作物(潘金理的丈夫，其家族就是來自苗栗南庄)。日本政府因而現今天龍宮地方蓋座神社：姑子律祠(1927年落成)。二戰後，姑子律祠和台灣其他神社一樣，遭到拆毀、破壞或改建為忠烈祠等命運，潘金理家族便在此時從山邊搬進荒廢的姑子律祠，其後蓋天龍宮時將神社殘存建物悉數拆除，只留下參拜道，也就是我們走進天龍宮的那段長階梯。
昭和天皇的要求，潘金理覺得言之成理，但在還沒請示母娘前不敢做主。結果母娘說，昭和天皇在天龍宮舊址住了好長一段日子，也應該刻金尊祭拜，潘金理先是豎立一面「東京日本天皇陛下敕」神牌，再找人雕刻昭和天皇金尊，有趣的是金尊面貌、冠冕、服飾等各方面，與玉皇上帝幾乎一模一樣。潘金理的說法是，昭和就是日本的玉皇上帝啊！
昭和天皇進駐天龍宮後，有時會提醒潘金理，Okaasan交待妳的事情，不要忘記喔！昭和天皇用日文「媽媽」的敬語Okaasan，就是潘金理的「母娘」。潘金理並不常和昭和天皇「說話」，但只要有對話，兩人都講日語，但和母娘就說客家話，而如果是原住民神祇來訪，潘金理用阿美族，或是Kavalan話交談，相對的，漢人神祇，潘金理大都講台語，偶而也會用國語交談。但最常交談還是母娘。母娘來時，會先喊一聲潘金理「細妹ㄚ」。「走馬該ㄟ」潘金理照例先說這句話，兩人才展開交談。從潘金理轉述時的語氣與表情，有著像母女般閒話家常的情感，也有像母親交待的事，女兒依順去做的溫柔權威，天龍宮舉目所及的一切設施，其實都是母娘的具像化。
我很驚訝眼前這位平凡婦人，單純的信仰母娘，依其意旨行事，經由客家話、閩南話、Kavalan和阿美族語、日語、國語等不同族群語言，跨越地域、族群、文化及信仰藩籬，進行集體治療，從而獲得心靈歸屬與和諧，於是「母娘」意含進而升華為大家的共同母親，將每個人懷抱在母親的愛與包容光輝裡。
註：洪通，70年代台灣著名素人畫家，50歲開始畫畫，作品拙撲，色彩豐富，有強烈神秘符號、宗教色彩，因而有被稱為「靈異畫家」。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