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探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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暗戀

我的童年世界裡只有一個畫面最美。說來是見笑的,卻又不能長遠放在心裡,隱藏太久的事物難免都會變質,就像暗戀一個人最後變成了羞恥。

當然,現在說的與愛無關,我只想說說那一條河流。

每當颱風大雨剛過,暴漲的水岸逐漸消退後,正是魚群飢餓覓食的時間,這時我的父親就會扛著魚網來到橋邊,先用一條粗麻繩綁住魚網,繩索的另一端則緊扣在橋頭的水泥護欄上。這幾個動作完成後,他就開始放繩,讓垂降的繩索懸著大魚網緩緩落到橋下,直到它完全沒入水中。

那笨重的漁具在當時的鄉村有個俗名,台語叫它「四腳罾」,每邊長約十餘尺,四個角落撐著長竹竿,竹竿交叉形成彎拱,底下便是軟沉沉的大網,網底包著一團誘餌,沉入水底後開始等待魚群聚集而來,收網的時間全憑感覺,只要一瞬間猛力拉起繩索,水漾之處幾乎沒有任何魚蝦可以遁逃。

我的童年,我最懷念的那個瞬間其實剛剛已經一閃而過。重來一次,「開始等待魚群聚集而來……」這裡請你暫停,因為我的父親正在抽煙。他蹲在橋邊,腳下一盞油燈,一個裝水的鉛桶,一個回家時要把魚蝦倒進去的大竹簍。當然,旁邊還有一個七歲的我,我帶著母親煮好的點心麵線來,我們住在鹿港的菜園路,走上一段陡坡就能爬上這裡的福興橋。

我說慢一點,福興橋是鹿港通往福興鄉的水泥橋,橋下就是福鹿溪一路漫流過來的水尾,但有時海那邊的潮水倒灌時,也會把某些海洋魚類帶進來。我父親是泉州街一家木器廠的工人,因此,他來這裡網魚通常都是下工後的夜晚,當他抽著香煙等待魚群聚集時,路面和天空都一起融入灰濛濛的幽暗中,只有一葩小小的油燈照著他的臉,當然還剩下一點點餘光捉弄著心裡怦怦跳的我,我的眼睛像油燈的火苗那樣興奮地閃爍著。

這時,那神祕動人的畫面就快要出現了。我父親總算抽完香煙站了起來,他乾咳一聲,打開掛在額上的頭燈,用力呼出最後一口廢氣,然後開始拔起那條黑暗中的繩索。我趴著橋欄往下看,水面在這剎那間終於冒出那四根長竿的彎拱,沉甸甸的魚網緊跟著慢慢浮現,河流像是一下子被魚網攔住了,我那童稚的眼淚幾乎每次都在這個瞬間掉了下來。生命不能重來,但還沒拉上來的魚網卻能暫時停擺。我父親知道這孩子天生一種怪癖,莫名喜歡那麼一種拉長時間的等待,這時他會乾脆把拉到一半的繩索纏在水泥柱上,讓我繼續看著魚網中那些半隱半現的魚群發呆。

一般人慶祝生日都會在燭光前應景許願,隨著旁人簇擁,半歡喜半猶豫,就算已經失去了戀人,也會閉上眼睛茫茫然默語兩句。我卻不是,我面對著某種情境即將揭曉時,反而會有一種莫名的畏怯,捨不得一次看完,很怕看完後它就很快又消失了─就像這一瞬間,我以為應該稱之為永恆的這一瞬間,捨不得眨一下眼睛呢,我緊盯著水面泛漾著點點漣漪,不知名的魚蝦正在水中繞游,這時我所看見的已不是橋下的流水,而是懵懂的七歲之海,那麼神祕地使我不敢一眼望穿。

我後來的人生,我對於任何喜愛的事物總是那麼矜持與抗拒,想來都是因為當年那樣的心靈,明明那麼喜歡魚群的跳躍,卻寧願隔著一段距離,以致如今此刻的記憶一直還有那些游來游去的幻影。

秋夜煮粥

生日過沒幾天,入夜後她開始嘔吐,我這突然發病的妻子。

剛開始以為她只是感冒、吃到不潔食物或者感染了病毒。吐出來也好,我這麼安慰她。後來她又拉了肚子,我說,這就對了,髒東西排掉後會比較舒服。她服下幾顆常備藥後,看來是很累了,說話輕緩又皺著眉頭,上床時虛脫得病奄奄的樣子。

然後我就進去書房了,像平常一樣十點開燈,沉浸下去很快就過了凌晨。對我來說,這是最安靜的長日短夜,沒有任何時刻可以如此從容,既能看書也想寫作,兩者都是一種安頓,不讀不寫則也好像得到一種舒坦的放空。

可惜也就因為這樣,我差一點錯過她了。嘔吐聲持續傳來時,聲音短促卻不飽滿,可見她的胃囊中早就清空了食糜,空嘔的氣音彷彿來自深谷。我拿水拿藥來回跑了幾趟,書房、臥房逐漸顯得有點漫長,卻還不知道其實這只是起步,凌晨三點過後,我匆匆套上衣服準備出門時才真正感到驚慌。

這時她雖然還能說話,整張臉已由蒼黃轉白,眼睛本來很美,此刻像是走了遠路回來,非常疲弱地瞇了起來,卻又想要睜開看我,於是形成一種恍惚的死亡之眼,彷彿正在和我告別……。我拿起電話叫救護車,被她伸出來的手指勾住了。會吵到鄰居,她說。我只好扶著她下樓開車,時速超過一百,路上的紅綠燈隨我自行轉換,衝到醫院時幸好有個警衛幫忙把床推過來,我停好車子跑回來時她已在裡面了。

然後是急診室裡的漫長等待,量血壓心跳,抽血照X光,半夜如同白天,寧靜的人影四處喧譁,臨時鐵床擠在別人擱著拖鞋尿壺的小道上。我站在她冰冷的腳邊,看著她渾身發抖,護士們忙著處置其他病患,白袍來了又走,清潔婦到處收理著床邊垃圾,幾個大夜班實習生合力推著剛上門的急患又擠進來。

這時她的眼睛再也睜不開了。

我不禁想起有一年我們從盛產海鮮的東港回來,當天也是一樣半夜急診,她躺在床上全身抽搐,稍稍平息下來則又陷入昏迷,醫生束手無策,開出來的藥方都是鬆弛劑和葡萄糖。可怕的是,在那檢驗、觀察的等待中,她的娘家人,忽然轉身悄悄問著我:昨天你們去過哪裡,有吵架嗎?

雖不是很明顯的質問,卻因為那語氣充滿著試探,且有某種非常怪異的不信任感,從此那一句話深深烙印在我的腦海。那時我們新婚不久,得到的祝福不多,兩人廝守在一條窄巷裡,為著世俗中那種門不當戶不對的陰影默默跋涉著。

因此,在這混沌之夜,四野茫茫的驚慌中,我雖然覺得應該打一通電話,卻不知道應該打給誰,兩個孩子都在國外,我的父母皆已垂老,而她的娘家人當然也都睡了,我拿捏了很久,最後當然還是把手機擱下了。

天亮後,檢驗報告總算出來,醫生的推斷有些含糊:大概是急性胃炎,連續嘔吐是刺激反射現象,換氣過度也會造成全身顫抖……。他所解釋的症狀讓我感到非常意外,這種急症雖不至於難纏,可是已經把我的力氣耗盡了。

第二天我開始為她煮粥,像多年前那個被誤解的夜晚一樣,我用砂鍋煮,燜它幾分鐘掀蓋一次,拿著瓷瓢輕繞著鍋底慢慢磨,彷如為了傾注一種苦澀的情感,反覆地磨呀磨,總算提早磨出了粥糜,爛熟的氣泡聲此起彼落,宛如千百隻飢餓的雛雀群聚而來,張著鳥喙一起發出了那種嗷嗷待哺的聲音。

是那麼好聽的一種聲音,一個人為另一個人靜靜地煮粥。純白

綠川河畔,三十多年前的秋天,我曾在一家老牌麵包店附近徘徊。樓上的建設公司正在徵才,側門有一座樓梯直通上去,我悄悄盯著有人從上面走下來,不久又來了新面孔爬了上去。

他們只是徵求一名企劃,報紙廣告卻登了半版,文句簡短,大量留白,那種奢侈的霸氣使我吃驚,就算我真的而且非常著急地想要應徵,看著樓梯上下人來人往,再怎麼大膽也爬不上去。

那年我剛退伍,工作經驗寫不出半個字,每次經過麵包店時,只能抬頭看著那樓上的招牌發呆。水往低處流,這是當然的,一個人經過幾次挫敗怎麼還能像人,攏嘛是沿著下游尋覓別人不要的殘水,只想趕快找個餬口的工作暫時棲身。

沒想到一個月後,那篇人事廣告又登出來了,顯然他們還沒找到人,眼界一定太高,不然就是公司這次打算降格以求。我寧願相信後者,當夜硬著頭皮開始趕寫自傳,履歷表內雖然空無經驗,倒是寫了前言還有後語,無非就是請求他們給個機會見我一面。

沒多久竟然接到了通知,面試時間約在午後兩點。

我提前三個小時抵達,沒錯,三個小時。這個時間有些店家還在打哈欠,剛升起的鐵門懶洋洋地嘎啦嘎啦響。我沿著綠川繞一圈回來,走進公司對面的一家餐飲店,一碗什錦麵不到十分鐘就吃完,此後頻頻喝水、上洗手間、遊走在窗與窗間,時不時盯著對街,很想知道那家公司裡面有多少人,我將坐在哪張椅子上接受拷問,主試者會不會很凶,或者當我被打回票時該從哪裡離開,是否也要彬彬有禮,我撐得住那又長又陡的樓梯慢慢搖晃下來嗎?

後來我安靜地坐了下來,抽出兩張衛生紙摺好放進褲袋裡,然後打開背包開始翻書,專挑紅筆畫過之處臨時惡補。書上的重點莫不都是專家歸納的要領,一堆表格繁瑣得要命,枯燥的市調資料也摻雜在其中,我並不清楚一個企劃人員究竟所司何事,有需要那麼多學問嗎?依我過去所學可說完全都沒有,一個人如果什麼都沒有,也就只剩一股勇氣用來傻傻應對吧?

當然,我還是爬上去了。兩點十分,一位繫著紅領帶的主管來到大廳,臉上沒有表情,也不說明什麼細節,當場喚人把考卷和筆擺在一張空桌上,要我在三十分鐘內把答案交給他。

我的人生第一張考卷,A4,純白,僅有一行小字落在上面:

希爾頓不在克難街沒有一個標點,也沒有任何注解。我只知道希爾頓是台北車站附近的一家大飯店,可沒聽說過哪裡還有一條克難街?《敵人的櫻花》裡我曾寫到這一段,還特別讓故事裡的「我」費盡工夫推敲了很久,最後甚至提出更換題目的要求。實則在這非贏不可的當下,人的意志畢竟可以決定自己的未來—一刻鐘後我竟然就交卷了,那紅領帶先是非常詫異,以為我大概是知難而退,等他看完考卷後突然斜起眼睛瞄過來,然後拿著考卷起身去敲門,那是一個藍色布幔深垂的房間。

幾分鐘後,我的第一個老闆出現了,我後來長期投身建築的緣故,大約就是在那神祕房間裡締結下來的因緣。他示意要我坐在他旁邊,人有點胖,滿臉是每天吃十碗爌肉飯才有的那種紅光,他問我住在哪裡,畢業多久了,為什麼我寫的「希望待遇」是六千五百元?

我開始大冒冷汗,也突然感到非常懊惱。那個年代的新人行情大約都是月薪六千,顯然我多寫了五百元。其實我本來只想寫五千呢,卻又想到如果我的胃口和別人一樣平凡,甚至更不值錢,那空白的履歷表看起來不就更顯得寒酸嗎?我暗暗地自責著,可是他卻又那麼親切,掏著菸盒的時候還問我有抽菸嗎?

他在資料上批了幾個字,這時菸也抽完了,突然起身走在我前面,我以為他要去洗手間,啊,竟然是帶著我走到外面的門口,玻璃大門這時自動滑開了,樓梯下的街聲隨著一股冷風灌了上來。

「我給你九千,明天就來上班。」他說。

我抓著樓梯扶手慢慢往下走,兩隻腳彷彿一直飄在雲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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