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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董啟章長篇小說《心》姊妹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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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年便打算兵行險著,唸一段評審們一定沒聽過的,由一個不知名的劇作者所寫的片段。

是個精明的選擇!

大概是吧。

可以唸出來聽聽嗎?我很感興趣!

「現在?」

「為何不?」

「有點……記不熟啦……」

「我給你一點時間準備一下。」

說罷,形起身收拾餐桌,把碟子和餐具拿進廚房去。裡面傳出洗東西的水聲。

突然要表演獨白,而且是在這種特殊的狀態中,實在是措手不及。但是,轉念又想,如果連這種即興情景也應付不來,怎樣有資格去當一個真正的演員呢?我閉上眼睛,嘗試先把台詞記起來,然後,是演出時身體的感覺。

到我張開眼睛,看見形已坐在餐桌對面。他把椅子九十度角轉向客廳,說:

「就當我這邊是觀眾席,而那邊是舞台。你是表演者,在舞台中央唸出獨白。」

我慢慢站起來,朝客廳中央躡足走去。前面是落地大玻璃窗,外面天色已暗,街燈已亮,而在大廳的燈光下,赤裸的自己的倒影,清楚地在玻璃上反映出來,和昏暗的山景重疊。我凝止不動,第一次看到了自己的裸體,是如何地在這間房子裡處在、站立、移動。我忍不住在這面半透明的鏡子前擺動雙臂,轉身,回望,再轉身。然後,我看到形在我的後面,稍遠一點的地方,坐在椅子上,一手擱在桌緣,一手放在交疊的大腿上,以一個紳士般的坐姿,從後觀看著我的背部,和我在倒映中的正面。我們彷彿一下子從兩個肉體分裂成四個,自我和互相觀看,重重交錯。看夠了,我知道自己必須回過頭來,面向觀眾。我先作解釋說:

這段台詞,是在劇終之前說出的。當時劇中的女神已經被推翻,又或者,應該說是自我推翻了。曾經膜拜女神的人,都紛紛離棄了她。女神獨自站在台前,放眼望去,四周都是一片廢墟。然後她發出了這番感嘆。

我盡力擺出舞台上的站姿,深深吸了口氣,輕聲唱道:

傳說中,有個女神在世上,長長頭髮,兩眼似星光。

傳說中,有個女神在世上……

我停下來,開始唸白:

女神!

有人說:我是女神,你不是,你們統統都不是,只有我是。

有人說:我是女神,你都是,我們都是,大家都可以是女神。

有人說:每個人心中都有一個自己的女神。

有人說:根本就沒有女神,女神只是幻象。

我只知道,來到黃昏,無論你是女神,不是女神。無論你心中有女神,還是沒有女神。我們遇到的,都只是人唔人,神唔神的,裸靈魂。裸靈魂,赤裸的靈魂。沒有人的外衣,沒有神的光環,只有甚麼都沒有的,如氣息似的,半透明的存在,或者不存在。

不再需要敷mask,不再需要整容,不再需要打針,不再需要隆胸,不再需要去斑,不再需要脫毛,不再需要食嘢,不再需要痾屎,不再需要like,不再需要fan屎。

當你剝去一切,剩下來的,如果唔係人,又唔係神,就只是赤裸的靈魂

最真實,最虛無,最神祕,最簡單的,裸靈魂。

這個,或者才是真正的神。

我抱著自己的身體,緩緩繞台踏步,一邊輕聲唱:

傳說中,有個女神在世上,長長頭髮,兩眼發青光。

傳說中,有個女神在世上,長長頭髮……

傳說中,有個女神在世上……

傳說中……

我靜靜地轉身到台後,面向著玻璃鏡子,垂下手,直立著。

半天的沉寂,背後響起幾下掌聲。

我突然好像無法面對自己似的,蹲下身子,抱著臂,哭了出來。

狐狸圍著我轉來轉去,不時把鼻子湊過來。我便摟著牠,一直哭。我也不知道自己在哭甚麼。只是感到,有一股強烈的悲哀和失落,在體內湧起。

形一直坐在那裡,一聲不響。他大概覺得,有狐狸已經足夠。

我哭得累了,便坐在地上休息。慢慢平伏之後,拭了淚,才敢回過身去,跟他說:

不好意思!太差勁了!無端端的崩潰!我也不知為甚麼,真奇怪。這段台詞,在排練的時候,我還一邊唸一邊忍不住笑!大家都覺得是胡言亂語,只有疏離支一個人――噢,他就是寫劇本的那個男生――就只有他一本正經的,在說些似是疑非的東西。我去面試時,就是唸了剛才這一段。

當時評審們有甚麼反應?

不知道啊!當時其實緊張到腳都震,怎麼還敢去看清楚?大概是,覺得頗有趣吧!

的確是很有趣!我是說你這位編劇朋友……還有,你……神!

不知怎的,我感到渾身痠軟,躺到沙發上休息。形和狐狸在一邊玩。到我再留意到時間,已經是九點。

我穿好衣服,臨走前,形把幾張鈔票塞給我。我數也沒數,便收到錢包裡去。他又交給我一條鎖匙,說:

是我家門匙,你袋著它,以備不時之需。

我沒有問他甚麼為之「不時之需」,就把門匙收下了。

在回大學的火車上,收到疏離支的電話。他想約我明天中午吃飯。我立即答應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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