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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香(新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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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桃林

嘉靖三十八年,上海有好幾處破土動工,造園子。

本朝開始,此地就起了造園的風氣。中了進士,出去做官,或者本來在外面做官,如今卸任回家,都要興土木造園子。近二百年裡,蘇松一帶,大大小小的園子,無以計數。

自洪武三年,復又開科取士,士子如同久旱逢雨露。尤其江南地方,多有殷實富庶人家,卻不大有來歷,讀了書無非用作憤世嫉俗,抑或吟風頌月,總之自家消遣。一旦洞開天地,前程在望,無不躍躍欲試。於是,學校林立,人才輩出,到此時,可說鼎盛。那些大小園子,就是證明。每到春暖,這邊草長,那邊鶯飛,遍地都是花開,景象十分繁榮。

此地臨海,江水攜泥沙衝擊而下,逐成陸地平原,因之而稱上海。南北東西河網密布,多少年多少代,總苦於淤塞,無數溝渠成了平地,舟船斷路,又有無數平地犁成溝渠,人家淹澇。每逢潮汛,泥澤交織,再倒灌進海水,好比在鹽鹵中漿一遍。歷朝歷代,無不忙於開河與疏浚。及至本朝,拓寬一條范家浜,與舊河黃浦,南蹌浦合成申江,直向海口去。又疏浚咸塘港、虯江、北沙港、蒲匯塘、吳淞江、顧浦、大瓦浦……一併歸向申江,奔騰入海,一個混沌世界終分出經緯來。嘉靖年,申江兩岸設了六處官渡,天塹便有了通途。

嘉靖年還有一樁德政,就是築城。三十二這一年,四至六月之間,就有五次倭寇從海上來犯,燒、殺、掠、搶,無惡不作。官紳上奏朝廷,懇請築城,得允之後,知府立即下令,募捐集資,畫界製圖。一時間,拆屋獻田,傾家助役。十月動工,十二月便拔地而起城池。說及時真及時,僅一個月過後,倭寇就來,碰了個釘子,悻悻然而去。三十五年,捲土重來,足足圍城十七日,到底也沒有得手。三十七年,崇福道院重修,立碑記抗倭事蹟。自此,上海平靖。

總之,嘉靖三十八年是個好光景,應得天時、地利、人和的吉言。在造的幾處園子,有兩處稱得上奇觀,一為彭姓人家,長子當年正科會試落第,其父則上任刑部,官至尚書。一上一下,是在運勢,就要造園子以振旗鼓。將宅西邊足百畝菜畦子圈下,請的一名造園大師,專會疊石。所以,這園子就以石為主旨:異峰突起,危如累卵,重巒疊嶂,穿流漏雨,自是無須說了,只謂尋常文章。另有緊要,稱得上詩眼的,是幾具奇石,不知從哪裡得來,全是可遇不可求:有一具「玉玲瓏」,遍體七十二孔,以水灌頂,孔孔泉流,石底燃一爐香,竅竅煙出;又一具「三生石」,色隨時變,立春由蒼而翠,到立夏幾如碧綠,然後漸深,轉向煙灰,到冬至黑盡,又漸透青,立春時又及翠,如同還魂;還一具名「含情」,梅雨時分淚如雨下;再有一塊石,看似平淡無奇,卻是從菜畦中掘出,上刻一個字「愉」,無落款,字體頗古,似有些前緣,立於園中,就作了園名……古人說「仁者樂山,智者樂水」,造園大師其實從石中取山,隱一個「仁」字。這是奇觀之一,奇觀之二在申家。

申家次子申明世中進士而造園。申家不像彭家有淵源,只在此輩中才與經濟仕途有涉。長子申儒世在道州做太守,數年前卸任回家,造園子名「萬竹村」,以竹子為題。做兄長的本意是新園子取「菊」或「梅」,但內心也覺寒素了些,因兄弟不像他,是歸隱,相反,正在待發之勢,就想到白玉蘭。白玉蘭樹幹碩壯,花朵豐腴,堪載敦厚之德。申明世卻有些遲疑,說白玉蘭開花時確實盛大美好,但謝落也是大塊大塊地凋敝,觸目驚心。申儒世一想也是,又提議紫藤。申明世沉吟一時間,抬頭笑道:桂花如何?申儒世也笑了,「桂花」擺明了「折桂」的意思,淺顯了不說,又是可食的香味,調羹煮湯的,幾乎可下炊了,曉得兄弟是在搪塞,表示紫藤也不合意。便把話題放下,先擇地再說。

這一回申儒世主意已定,不容兄弟反駁,就在他的萬竹村東鄰。那裡有數十畝地,原就是造萬竹村時一併圈下,用去不足一半,租給附近農戶栽桃。於是,兄弟二人結伴往萬竹村東看地,遠遠就見一片紅雲懸浮,原來是桃花盛開,花朵叢中,穿行飛舞成千上萬粉蝶,如同花蕊從天而降;地下則碧綠纏繞,是間種的蠶豆,豆莢子在風中響著鈴鐺。申明世手一指:就是它了,桃花。申儒世並不十分贊同,覺著顏色太過嬌嫩,難免有脂粉氣。但再想落花結果,到底與稼穡有關,所以要把園名應在果實上,或者就叫「桃露」,還是覺得俗媚,或者「蟠桃林」,也不對,總是入偏鋒。苦心琢磨,又有一名:沁芳。意境雖豔麗了些,字面卻還有幾分文雅,明世聽了,默念幾遍,斷然道:叫「天香」。「天香」得自「沁芳」 ,卻要高古,儒世不禁服氣了。如此,多少離桃林的立意遠開去,但不論怎麼稱呼,園子還是以桃林取勝景。

由造園子引起,周邊鄉鎮,多有以土木園藝為生計的。鑿池子,燒磚瓦窯,開山取石,篩土運沙,經營苗圃……也就是依著這些營生,鎮市擴大繁榮,房屋鱗次櫛比,商鋪成行,酒旗林立,到入夜時分,換成紅燈籠,簡直滿天流螢,又有一路營生出場了。造園的工藝裡,木匠為最大。愉園裡的奇石,天香園的桃林,是主旨無疑,山、水、樹、徑可稱辭藻,可再是神來之筆,終不成章句,必要依憑於亭台樓閣,方能連綿成賦詠曲唱。就是說,木匠的活計關係到園子的結構,畫園子的圖是要經他們的眼睛,略有不是,便被挑出來,無論什麼造園大師,心裡都怵幾分,所以人稱大木匠。

大木匠多不住在市鎮,他們住哪裡呢?西門外,大約七八里,就是熱鬧的七寶鎮,向北行二三里,剎那間便清靜下來,一條細水,綿延於蘆花之間,古時棲息過白鶴,於是,水叫白鶴江,村叫白鶴村。白鶴村的村落十分規整,村道貫東西向,巷道則南北通,形成一個連一個「井」字。院落一般大小,屋脊一齊高低,門和窗是普通白木,匠作卻精到,木面光潔,推拉輕巧。迎門的案上,供的多是魯祖師,這就是大木匠的家。不知誰是頭一個,師傅帶徒弟,徒子帶徒孫,一輩連一輩往這裡遷,所以,雖然是雜姓,但人們還又稱大木匠為白木匠。如今,人煙漸漸稠密,白鶴的蹤跡就稀了,難得飛來一隻兩隻,在水上起落,許是尋舊巢穴,沒尋著,又飛走了。


為請白木匠造園子,申家兄弟專程去一趟白鶴村。換了別家,斷不作此舉,怕失身分,可這就是申家作派與人不同,一是待人心誠,無論尊卑長幼;二也是愛玩樂。白鶴村聽來有幾分仙名,白鶴江中又特有一種四腮鱸,而他們,雅興俗興皆備,因此,選一個日子,興沖沖地去了。行一段水路,乘一程轎車,再涉水。此地水網交織,這些年疏浚有成,暢通許多,舟楫折幾回頭,帆篷轉幾向,便入了白鶴江。兩邊蘆葦高而且密,偶爾破開一線,就有水綠的秧田掠過,隨即彌合,隔斷視野,卻有無數線的光透進。蘆叢稀薄一些,綽約可見後邊的房舍,皮影樣走過,又像走馬燈上的景物。然後就聽小孩子們嚷:新進士來了,新進士來了!
其年,申明世三十五歲,儒世長十二歲,正好一輪,都肖羊。自古就有男羊命貴的說法,走遍天下有吃喝,在兄弟二人,很是應驗。祖產極豐,經營鹽業,就很可觀,又有大片田地,蘇州地方上頃的棉田,松江則是稻麥,浙一帶又有桑林與竹山,朱元璋修明長城,到江南募銀子,他家也饒上一份,稱得上是名紳。他們兄弟一輩,世道平定,天無大災,國無大亂,田產增了一倍多,可說過著錦衣玉食的生活。兄弟倆都是高身量,猿臂,蜂腰,長臉型,膚色白皙。儒世去到西南地方做太守,很吃了苦,勉強做了三年,父親去世,丁憂卸任,一旦回家就再不去了。離家的三年,已染了些風霜,面上就有蒼色。明世要年輕一輪,天性也輕快一些,不知人世的罪過,新中了進士,意氣風發,神情飛揚,臉龐一層玉白,光彩照人。兩人都著湖綢便服,頭頂圓帽,披儒巾。儒世的一身是皂色隱回字紋,明世是一種暗青,藏紫色團花。兩人都繫靛藍絲棉腰帶,青色布靴。蘆葦盡頭,露一具小碼頭,棄舟登岸。前前後後跑著小孩子,穿著布衣布褲,染漿都還平整乾淨,一路嚷著:新進士來了,進了村。前面已有人來接,正是一名白木匠,個頭不高,極精悍,紮青布頭巾,著青布袍,蹬一雙朱紅布靴,看起來爽目得很。
白木匠本姓章,在白鶴村算得有輩分的,祖師爺給明太祖洪武帝造過皇宮和花園。走進院中,與普通農家無異,案几簡要,但色澤極沉,近荸薺色,又泛紅,看不出紋理,又不著漆,因沒有浮光,知道不是平凡材質。章師傅喊上茶,就有一個村婦端托盤來,茶盅有吃飯的碗大,一色的白,瓷不細,卻潤厚結實。又不知什麼名目的土茶,葉闊梗粗,塞了滿滿半盅,無香無嗅,喝進口極為青澀,好比食草,不時就覺腹空,飢腸轆轆,似有清脂去膻的功用。一看天,也到了正午,該是用膳的鐘點。送茶的村婦又帶了幾名村姑,往往返返,八仙桌中央便浮屠樣地架起漆盒,最底下八個,各色菜蔬;疊六個冷葷;再疊四個熱菜,如此疊上去,至高一個大盒,正是傳聞中的四腮鱸魚。那進出的女人,都著布衣布裙,但織法與染法都與本鄉不同,顯見並不是自家機上的土布,而是布肆中買來。女人大約是章師傅的妻女,那最小的十二三歲,髮黑黑的,頰紅紅的,笑眼彎彎,露出闊而平的牙,一定是小女兒了。酒菜布好,人就都不見了。

菜系總是外一路的,冷葷用的鹵很特別,味很重,又有一股凜冽的藥味;熱菜裡多用十三香,與本地作派不同,也是味重,尤其一道豆腐,小半塊磚樣大,一口咬進去,芯子裡滾燙,舌頭去一層皮;那四腮鱸魚有半臂長,七八條埋在寸二長的野韭菜裡,用豆醬燉,香氣撲鼻。申家兄弟這就知道,章師傅家的菜講的不是「鮮」,而是「香」。主食不是米飯,而是高樁饅頭,章師傅那樣做活的手合抱起來,才有饅頭大,也不是精白,是蜜色,麥香騰地上了房梁。喝的簡直就是酒母,斟在大碗裡,酒意蕩漾,就是不醉呢!醺然中,主客雙方話都稠起來。
明世問,章師傅的師爺造過太祖的御花園,能不能講幾件軼事聽聽?章師傅一笑—他的長相是小窄臉,眉眼很疏,唇薄,齒細,說起來有些鼠相,但神氣閒定,毫不畏瑟,手藝人一技在身,哪朝哪代都有飯吃,所以牌位上供著魯師祖,是真正的衣食父母。章師傅一笑,竟有幾分嫵媚,他用手攏著口,說:今天除二位進士,沒有雜人,告訴一句話,師爺傳下來的話,連枕邊人都不曾說過的。兩位進士將頭湊過去,小聲問:什麼話?章師傅的聲音更輕了,近乎耳語:應天府不能定都!新進士說:不是北遷了嗎?這話說得直楞楞的,章師傅又笑。儒世說:自古南朝多是流寓,所以不吉祥。章師傅搖頭道:歸根結柢,氣候不宜。然後就說了一樁故事。

進士知道,造宮殿的石料如何運送?從冰上走!順天府紫禁城內院裡的石料有多大?你撒開腿跑吧!一口氣跑下去,跑不到接縫處。應天府造皇宮,山上採了一方石料,等冬季來臨,路上結成厚冰,開始往回運,運到中途,天就轉暖開凍,石材陷進泥濘,再動不了分寸,等二年入冬,那石材已夯實在地底下。二位什麼時候去南京,不妨看一看,楊山腳下,麥地裡,立著一堵峭壁,就是它。一個地方,造不起來大殿,就是王氣不足,必衰!永樂年間遷都北上,著實英明之舉,否則,哪裡來得這國泰民安,風調雨順?

乘了酒興,儒世也說了一樁奇聞。在他做太守的西南地方,有巫術,專從各種蛇蠍中採汁,調製成蠱,劇毒。調法各有不同,調蠱者自配解藥,無人可替代。服蠱之後,當時無恙,但過三月或半年,甚至數載,自會發作,或瘋或顛,失魂落魄,糾纏一段斃命。有用來訛詐錢財,有用來報宿仇,還有使行旅者如期歸,總之是轄制人的意圖。明世一邊悚然,一邊又好奇,盤問諸種細節,蛇蠍是野生還是家養,配方是家傳還是自創?儒世就說:你問這些做什麼?本都不該讀書人知道的,化外之地,無德無教。章師傅也說:沒有規矩,萬事皆不成方圓。
酒飯已畢,日頭西移,天光稀薄了,申氏兄弟囑人將幾隻大豬頭,幾罈黃酒,幾疋麻布送上,算作見面禮。章師傅回敬的是幾筐果蔬,方從田裡架上摘下,用章師傅的話:魂還沒跑走呢!關於工程的事項早已由專人與章師傅交代,申氏兄弟其實是不管事的。這時上得船,夕照將白鶴江灌成一溪金湯,船一張篷,離岸了。
這廂園子開工,那邊廂明世準備離家上任,要去的地方在江西道清江縣,路遠迢迢,在官之身且不由己,沒個三年兩載別想回來。明世並不懼怕,對外面的世界他很有嚮往,只是想從家鄉帶個女眷同去,好有個照應,聊解寂寞。其時,他已有一妻一妾,長子柯海十七,次子鎮海十五,均為正房所出,妾生有一個女兒,方才五歲,家裡都叫妹妹。妻要侍奉婆母,妾要哺育黃口小兒,都是有牽扯的人,走不開,所以就想納個小妾。明世心中有些屬意章師傅家那個小的,一派天籟的模樣,著人去打聽,才知道那小的並不是章師傅的女兒,而是章師傅的小妾,名叫蕎麥,冷不防吃一驚。再想,章師傅為什麼不能納妾?在他們行中,亦有貴賤上下之分,不是說「行行出狀元」嗎?章師傅就是那一行的狀元!不由要笑自己。眼前卻浮起那村姑嬌憨的面容,難免猜測是誰家女兒,多少生出憐惜的心情,自此就決意要覓一個鄉下丫頭,沒怎麼見過世面的。有人來傳話,原本儒世建萬竹村買下菜地的那一家,也有個女兒,十五歲。於是,召那家的女人帶女兒來送一趟蔬菜,讓明世從旁搭一搭眼。那丫頭特特地穿了好衣服,遮掉些村氣,人要比章師傅家的單薄細巧,也還天真,明世就要了。雖然菜園子家再再申明不是賣女兒,只為欽仰申氏幾代風氣端正純良,為女兒謀個好歸宿,申家當然是不會虧待,重重給了筆銀子,不日就娶進門,帶著上路去。

天香園的桃樹掛果了,果實沉重,只二三個就足一斤,皮薄肉厚,汁水飽滿,可貴的是口味裡有一種奇香,近似梨,近似杏,又近似甜瓜,可回味數度,還是桃,不知先前人家如何栽培嫁接的。因此,明世給新妾取了個名,叫小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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