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狂兵抄卷參:架海擎天之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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伍 黑林夜半

「夷浪……」某個熟悉的聲音在呼喚。

  夷浪翻了個身,還想繼續睡。

  「夷浪,起床好不好?」嘆息般的嗓音入耳。

  「……不好。」

  「你沒吃午飯吧?要不要吃點果子?」對方不屈不撓。

  「不要。」夷浪放棄抵抗,睜開眼睛。

  春陽灑落,彷彿為滿地盤桓糾結的樹根鋪上一片金粉。
循著樹根移動視線,仰起頭朝上方望,「寧旗。」他輕聲叫道。
紅紫色身軀微微扭動,如瀑黑髮搔過夷浪的鼻尖,害他打了個噴嚏。

  憂傷金眼,俊美得讓人屏息的清瘦面龐。

  人軀蛇身,被封印於此地千年的神秘妖怪,寧旗。

  兩個多月不見,寧旗似乎瘦了點。大概是因為沒有夷浪給他帶來大魚大肉,又只能靠著掉落的藤果度日。

  夷浪翻身跳起,催動妖力,一拳朝釘在寧旗肋部的黑古劍揍去。

  藍芒衝出,撞上古劍放出的金光,兩方力量劇烈衝撞,而後相抵消散。

  古劍依然文風不動,寧旗看起來有些無奈。

  夷浪也很無奈。每次他來看望寧旗,總會向這柄古劍招呼個一兩下。詭異的是,他明明變強了許多,仍舊無法攻克這把該死的破劍。

  「不用試了,沒有用的。」寧旗溫和微笑。

  「總有一天會有用。」夷浪氣鼓鼓地在他身旁坐下。

  封印寧旗的這棵中空巨木,是夷浪鍾愛的午睡地點之一。只要下午沒課,又不想聽楚鶴跟槍禮囉哩叭唆地要幫他補習,他就會飛也似的逃進紫霄林,來找寧旗聊天。通常講沒幾句話就犯睏,為了方便睡覺,他特地在寧旗腳邊的一個盤根凹槽上鋪了一層厚厚的枯葉,天冷時鑽進去呼呼大睡,真不是普通的溫暖舒適。寧旗偶爾會跟著夷浪打個小盹,但總不忘擔負起把夷浪叫醒讓他趕上晚餐時間的重責大任。

  寧旗說,封印帶給他的痛苦,曾讓他千年闔不了眼。

  夷浪知道,直至現今,寧旗還是難以入睡。但他也隱約察覺,只要自己在,寧旗似乎能極其難得地陷入睡眠。

  所以,即使往返宿舍區與中空巨木的路途不短,夷浪仍然盡可能地跑過來午睡。至於寧旗知不知道他的企圖,夷浪可就懶得管了。

  「夷浪,發生什麼事了?」寧旗關切地問道,奮力向前探出身子,想離夷浪近一點。

  「沒什麼。」夷浪搖頭,示意不要亂動。

  「好吧。」寧旗有點難過。

  夷浪心底一陣七上八下,完全無法抵抗他的失落神情,只好把自己今天歸派之後大家的冷漠態度鉅細靡遺地說出來。

  「話說,你怎麼會這麼晚回來?足足遲了一個月呢。」寧旗很好奇。

  夷浪無可奈何,又將惡夜擂台、大同鄉死鬥和護夜樓療傷等事和盤托出。寧旗聽完搖了搖頭,努力克制不嘆氣(夷浪不太喜歡他嘆氣)。

  「我知道,我活該嘛。」夷浪低下頭,等著被說教。

  「你知道就好。」寧旗有些想笑,「夷浪,你真的很幸運。我不認識那個叫宇文屠的人,也不知道他有多強。但是你傷得這麼嚴重,竟然沒死,實在太幸運了。」

  「可能我的運氣在那時候用光了。」夷浪把手放上寧旗的腹部,感受著妖怪體內的隱隱鼓動。

  這種鼓動,幾乎成為寧旗還活著的唯一證明。

  喔不,還有自己,自己也能證明寧旗活著。

  夷浪有點驕傲。不知為何,這種微妙的獨占心態,總能為他的心帶來一絲安穩。

  「夷浪,可以靠過來一點嗎?」寧旗柔聲說。

  「好啊,怎麼了?」夷浪大剌剌地貼上寧旗的身體。

  「……」寧旗明顯一僵。

  「不要害羞,都是男人,害羞什麼啦?」夷浪嘻皮笑臉地道。寧旗不常有表情,夷浪因此相當喜歡看他發窘。

  「……」寧旗閉上眼睛,暗紫紅麟浮現紅光。

  紅光鑽進夷浪胸口,浸透他的舊傷。細小的暖意滲入筋脈,緩緩地流向四肢百骸。

  剛剛一路狂奔造成的氣悶,頓時消散。

  夷浪心中一動,隨即後退一步,離開寧旗身邊。

  「?」寧旗張眼,困惑地望著他。

  「謝謝你喔,可是別再這樣做了。」夷浪拍拍寧旗的腰,這是他伸長了手才能碰到的高度。

  「護夜樓的公羊前輩也是這樣,一天到晚都要過嫁真氣給我。真是的,這種東西你們自己留著嘛。尤其是你,說不定哪天我來幫你解封印的時候會用上呢。」夷浪老氣橫秋地說。

  「這不是真氣。我本是順天而生的靈妖,此氣乃是構成天地精華的元素之一,對你的內傷很有幫助。別拒絕我,夷浪。」寧旗語氣懇切。

  夷浪差點被他說服,轉念一想,還是搖了搖頭,「有句話叫什麼……無功不受祿?這個傷我自己想辦法,不用麻煩你啦。」說罷扮了個鬼臉。

  寧旗注視著他,陷入短暫的沉默。

  「你讓我什麼都不做,我會很痛苦。」
  「做了這些,也未必能緩解你的痛苦。」夷浪沉聲回道,瞥向穿透寧旗身軀的無數古老兵刃,「這樣吧。哪天我真的把這些東西通通拔出來了,你愛給我多少天地靈氣我都接受,這總行了吧?」

  「夷浪……」

  「就這麼說定了,不要討價還價啦。」夷浪背靠著寧旗緩緩滑下,坐到樹根上。

  夕陽西斜,歸巢倦鳥掠過古木上空,一人一妖目送著飛鳥遠去,各自思考著什麼。

  半晌,寧旗率先開口,「你該回去了,天晚了。」

  「……我不想回去。」夷浪抱著膝蓋。

  「就知道你會這樣說。」寧旗笑了,「聽我的話,回去吧。你不會後悔的。」

  「回去幹什麼?聽他們對我冷嘲熱諷嗎?看他們對我擺臉色嗎?」夷浪的眼淚很不聽話地湧上。

  「我也想回去道歉啊,可是他們……他們根本不想理我啊,道歉一定沒用的啦!可惡,就算我真的是活該,可是寧旗,我從來沒有被排擠過,不知道該怎麼辦啦!」直至此刻,夷浪才發覺自己有多委屈。

  明知自己真的錯了,但同學跟師長們的冷漠,還是嚴重刺傷了他的心。

  心這玩意,真是有夠脆弱。

  「什麼是排擠?」寧旗問。

  「就是大家聯合起來,不理一個人,或欺負一個人。」夷浪茫然地握緊拳頭,又鬆開。

  「以前沒被排擠過,那這次就當個經驗吧,我相信你會成長的。」寧旗的口氣聽起來很像勸人向善信奉上帝的牧師。

  「我不要成長,我不想被排擠,我不想回去。」夷浪發瘋般唸道。

  「不,你很想回去,不要口是心非。」寧旗一語中的。

  夷浪把玩著腳邊的落葉,頑固地拒絕起身。

  「回去吧。」寧旗再次勸道:「不跟他們道歉,你會後悔的吧?即使和好的機會很微小,還是要去試試看。」

  「你聽起來很像老媽。」夷浪翻白眼。

  寧旗對此不置可否,只是一個勁兒地要夷浪回宿舍去。夷浪還真有好一陣子沒遇到如此難纏的傢伙了,要知道蚣蝮可是他一眼瞪去就會閉嘴的呢。看來寧旗囉哩叭唆的功力跟楚鶴不相上下,總有一天,一定要讓他們龍虎相爭一番。

  夷浪拗不過他,終於拍拍屁股站起來。寧旗見狀,露出非常燦爛的笑容。

  「森林裡很黑,路上小心。要努力跟同學老師們和好哦。」
「我知道了。」夷浪無奈,心裡實在不敢抱太大的期望。

  一個下午不見蹤影,大家會擔心吧?

  不,他們還在氣頭上,大概也不想管他的死活了。

  不管如何,蚣蝮畢竟是無辜的。夷浪當時也沒多想,大吼著要蚣蝮回宿舍等他,一個勁兒地往紫霄林來。蚣蝮現在孤伶伶的,加上人生地不熟,一定很緊張吧?

  「我走了。」夷浪拍拍寧旗,俐落地跳下盤根頂。

  「再見,夷浪。」寧旗依然非常開心,真搞不懂他。

  「對了,寧旗……」夷浪一邊倒退,一邊看向寧旗。

  「?」

  「憑神這種東西,能夠有不止一個嗎?」他真的是隨口問問。

  「這……我不清楚呢,我跟搜神師的交集不算太多。」寧旗努力思考。

  「那,如果可以有兩個的話,你想當我的憑神嗎?」這個就是認真的問題了。

  寧旗呆住。

  夷浪站定於樹洞口,目光牢牢鎖住他。

  「憑神嗎……若能成為夷浪的憑神,應該會很幸福。」寧旗嗓音低啞,微微顫抖,「謝謝你,夷浪。可是,我沒有這種命。」

  「什麼意思?」夷浪皺眉。

  「對不起,我沒有這種命。那不是我的命運。」

命運?那是什麼鬼東西啊?可以吃嗎?
夷浪心情惡劣,一路踢著石頭,慢吞吞地回到宿舍區。
暗夜山魅早就不敢再來騷擾他了。如今他們對於這個把紫霄林當成自家後院一天到晚來去自如的小子多有忌憚,一看到他就會閃得遠遠的。
對於成為憑神,雖然寧旗明確地表示他不是不願意,頗有身不由己的味道,夷浪還是生出了一種被女朋友甩掉的痛苦錯覺。
為什麼想把寧旗收為憑神?他也說不清楚。憐憫、喜愛、尊敬和依賴交互混雜,構成了一種非常神秘的異樣情感。
跟一天到晚與自己膩在一起的蚣蝮相比,感覺當然是不一樣的。
寧旗對於自己來說,是個特別的存在──現在只要能確定這件事情,應該就足夠了吧。
好了,關於他那親愛的午覺床伴的煩惱可以就此打住。夷浪小心翼翼地鑽出通往紫霄林的隱蔽入口,確定四下無人,才快速朝木屋宿舍走去。
離宿舍越近,腳步越沉重。
可惡,真是受夠這種感覺了。不管楚鶴和老師們是想把他大卸八塊也好,挫骨揚灰也罷,只要是能讓他們消氣的事情,他都很樂意全力配合啊!
夷浪攀上木梯,在房門口做了一兩次長長的深呼吸,然後一手按上門把,使力推開木門。
他立刻瞪大眼睛。
右手邊的下鋪,楚鶴背靠大枕頭翻書,動作間瞥來一眼。
左手邊的屋樑上,槍禮緊抓橫木充當單槓,專注地拉引著手臂肌肉。大量汗珠滾落雙臂和背部,滴落地板,幾乎形成一個小水灘。
  夷浪看的不是他們。

  正前方,木桌旁,背影寬闊的男人沉默端坐。

  那人大概是聽到了開門聲,緩緩摘下黑框眼鏡,手按桌面,旋身挺立。

  黑刺短髮,偉岸身形。他居高臨下,垂頭凝視夷浪。往日盈滿溫和與溺愛的黑眼睛,此時冷若冰霜。

  男人身後,木桌上,攤開的書籍被晚風輕柔地翻向下一個段落。

  「老師。」夷浪發現自己在發抖。

  獨破千軍.區圖空。

  夷浪忘記了,這個世界上,除了楚鶴,還有一個人會被他這次的意氣用事激得火冒三丈。

  火冒三丈的區老師,恐怖程度能跟世上任何你想得到的核子武器平起平坐。

  「楚鶴、槍禮。」區圖空沉聲開口,「都給我出去。」

  楚鶴重重放下手中的書,翻身從床上跳起來,經過夷浪身邊時,發出若有似無的冷笑聲。

  夷浪沒有看楚鶴,他根本不敢動。

  槍禮的汗濕身軀奮力向後一勾,在橫木吱呀作響中穩穩落至上鋪,一個翻身,俐落地跳到地板上。隨手拉來一條毛巾,往上身一披便朝門外走。

  夷浪幾乎鼓足了全身的力氣,才有辦法朝槍禮送去瀕臨崩潰的求救眼神。

  槍禮一怔,有點不忍。

  「抱歉,夷浪。」他低聲說,跟著楚鶴往門外走,隨手帶上門。

  木屋內,空氣凝滯。

  夷浪不由自主地垂下了頭,緊盯著地板,下定決心死都不要抬頭。

  「抬頭看我。」區圖空冷冷地道。

  夷浪僵硬地、很慢很慢地,抬起頭。

  區圖空的凌厲眼神,幾乎鑽透胸腔,直搗心臟。夷浪繼續發抖,緊握的雙拳汗濕一片。

  「你做了什麼好事?」區圖空注視著他,這樣問道。

  被痛扁一頓,恐怕還比較好受一點。夷浪拚命忍耐不去解讀區圖空眼中的那股陰沉,究竟代表著什麼。

  「我沒回妖將門。」他緩緩回應。

  「在玄霜的夜市,我跟你說了什麼?」區圖空一手按住額頭,繼續問。

  「我的處境很危險。」夷浪吞吞吐吐。

  「還記得?加一分,下一個問題。」區圖空深吸一口氣。
夷浪麻木地望著他,靜待五雷轟頂。

  「既然知道自己處境危險,你還他媽的給我一個人跑去單挑宇文屠,到底是哪一根筋出了問題?」區圖空放聲大吼,宛如深林虎嘯。小木屋微微顫動,屋樑上落下了少許木屑。

  「對不起。」夷浪不知道還能說些什麼。

  「我操你個對不起!」區圖空沒吼完,「老子先前天天跟你耳提面命叫你萬事小心,你是通通當我在放屁?放個年假你也不肯安分,硬是要出門惹事!憑什麼其他門生都要乖乖遵守時限回來報到,你就可以在外面跟我們的對頭門派拚個你死我活?見鬼了,你以為自己是有多厲害?涅靈派那群龜孫子看到你都會抱頭鼠竄不成?你愛打架,若是欺負弱小,那就算了!」他猛地逼近夷浪,「那是將、三、凶!」一個字一個字,唸得咬牙切齒。

  「他們是在你出生之前就叱吒風雲的殺人機器,他們每個人出生後的第一個念頭就是殺戮!他們熱愛扭斷身旁活人的脖子,對於開腸剖肚更是情有獨鍾!你到底是有多想讓自己被切成一塊一塊然後拿去海邊做防波堤?想死是吧?老子他媽的隨時隨地都可以成全你!不要讓涅靈派那群垃圾玷污了我們妖將門的名譽!」

  夷浪的拳頭捏得死緊,無話可說。

  老師從沒這麼生氣過,可見自己這次實在太過分了。
可是老師,我只是想讓你,偶爾會為我感到驕傲而已。絕對沒有要讓你這樣生氣的意思……

  「老師。」夷浪嗓音沙啞,凝視區圖空。

  區圖空的胸膛劇烈起伏,怒意不減。

  「你揍我好不好,揍我,拜託。不要生氣了……」夷浪好不容易才止住全身的顫抖。

  「……」

  「這次真的是我不對。我知道錯了,對不起,真的對不起,你想怎麼罰我都沒關係,拜託你不要生氣了。」夷浪嘴巴動得飛快,拚了命地道歉。

  這個人,夷浪絕不希望被他放棄。


  不想讓他,對自己失望。

  區圖空沉默地凝視夷浪。

  少年不知所措地回望。

  區圖空長嘆一聲,大踏步掠過他身邊,按上門把。

  夷浪想也不想,反射性地轉身衝上去,一手拉住區圖空的破舊風衣,一手用力把門按回原位。

  「放開。」嗓音硬冷,充滿恫嚇。

  「老師……拜託……」夷浪好想哭。

  「煩死了。」區圖空彷彿在喃喃自語。

  「不要丟下我,拜託……老師……」夷浪不管三七二十一,把眼淚鼻涕通通抹到區圖空的風衣上。

  區圖空的身體明顯一僵,然後慢慢轉身,從夷浪手中抽回風衣。

  夷浪崩潰了,「老師,我要怎麼做……」你才能原諒我啊?
區圖空猛地發出一聲煩躁無比的低吼,夷浪嚇了一大跳,反射性地閉上眼,以為自己終於要挨揍了。

  但,沒有任何拳頭落到臉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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