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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活與命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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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五

莫斯托夫斯科伊在隔離室裡過了三個多星期。給他吃得很好,黨衛軍的醫生給他檢查過兩次,還開了處方,給他注射葡萄糖。
剛被關起來的時候,他一直等待著傳訊,一個勁兒地埋怨自己:真不該同伊康尼科夫交談;一定是那個糊塗老頭子,在搜查之前塞給他那幾張可能有問題的紙,把他害了。
一天天過去,卻沒有傳訊他。他思索著同犯人們進行政治談話的題目,考慮可以吸收什麼人參加工作。夜裡睡不著的時候,他便為傳單打腹稿,挑選營裡人交談用的一些字眼兒,好讓各種不同民族的人更容易打交道。
他想起了在奸細告密的情況下可以防止全面失敗的一些祕密活動的傳統辦法。
他很想向葉爾紹夫和奧西波夫問問建立組織的最初幾個步驟;他相信能夠使奧西波夫消除對葉爾紹夫的偏見。
他覺得,又仇恨布爾什維克又盼望紅軍勝利的切爾涅佐夫實在可憐。他想到面臨的審訊,心裡幾乎是平靜的。
夜裡,他的心臟病發作。他躺著,把頭抵在牆上,難受得要命,只有在監獄裡快要死的人才會這樣難受。他疼得昏迷了一陣子。等他蘇醒過來,不怎麼疼了,胸膛、臉上、手上都出了一層汗。頭腦裡也出現了一種似是而非的、虛假的清醒狀態。
他想到他和義大利神父議論世界性罪惡的那番話,聯想起小時候有一天忽然下起雨來,他跑進媽媽做針線活兒的房間時那種幸福感;又聯想起當年去葉尼塞流放地看他的妻子,想起她那哭濕了的幸福眼睛;又聯想起面色蒼白的捷爾任斯基,他在一次黨的會議上向捷爾任斯基問起社會革命黨一個可愛的小夥子的下落。捷爾任斯基回答說:「槍斃了。」他想起基里洛夫少校那苦悶的眼睛……想起雪橇拖著的朋友的屍體,用被單蓋著。朋友在列寧格勒被圍的日子裡,沒有得到他的幫助。
他那像小孩子一樣的亂蓬蓬的頭充滿了幻想,他那老大的禿頭頂貼在粗糙的集中營板牆上。
過了一陣子,遙遠的事漸漸遠去,愈來愈淡,漸漸失去色彩。他似乎慢慢沉入涼爽的水裡。他睡著了,為的是在晨曦中重新聽到笛聲,迎接新的一天。
下午,把他帶到浴室裡。他很不痛快地吸著氣,打量著自己的胳膊和癟癟的胸膛。
「是啊,老了。」他想道。
等到帶他來洗澡的士兵在手裡捏著紙菸走出門去,一個正在用拖把擦洗水泥地的窄肩膀麻臉囚犯對莫斯托夫斯科伊說:「葉爾紹夫要我向您報告一個消息:在史達林格勒地區我軍把德國佬所有的坦克打退啦。他要我告訴您,一切情況正常。他要您寫傳單,下一次洗澡的時候交給我。」
莫斯托夫斯科伊正想說,他沒有鉛筆和紙,但這時候一名看守走了進來。莫斯托夫斯科伊在穿衣服的時候,摸到口袋裡有一個紙包。裡面有十塊糖、一塊用破布包著的奶油、一張白紙和一個鉛筆頭兒。
莫斯托夫斯科伊感到非常高興。他希望有的東西全有了!可以不用在毫無意義地擔心血管硬化、胃病、心絞痛的狀態中結束生命了。
他把糖塊和鉛筆頭兒緊緊按在胸口。
夜裡,有一名黨衛軍的士官把他押出來,押著他順著街道往前走。一陣陣冷風吹在他的臉上。他回頭朝一座座沉睡的棚屋看了看,在心裡說:「沒什麼,沒什麼,你們的莫斯托夫斯科伊同志神經不那麼脆弱,同志們,你們好好兒地睡吧。」
他們走進集中營管理處大門。這裡已經聞不到集中營裡那種氨水氣味,可以聞到冰冷的菸草氣息。莫斯托夫斯科伊發現地上有一根老大的菸頭兒,他真想撿起來。
他們上了二樓,又上了三樓,那士官叫莫斯托夫斯科伊在擦腳墊上把腳擦乾淨,士官自己也把鞋底擦了老半天。莫斯托夫斯科伊爬樓已經累得上氣不接下氣,這會兒盡可能平息一下氣喘。
他們順著鋪在走廊裡的長條地毯走去。一盞盞半透明的鬱金香形小燈,燈罩裡透出柔和、寧靜的燈光。他們經過一扇打磨得鋥亮的門,門上掛著一個不大的木牌「警備長辦公室」,來到另一扇同樣富麗堂皇的門前站住,門上的牌子是「黨衛軍少校利斯辦公室」。
莫斯托夫斯科伊常常聽到這個名字,這是祕密警察總頭子希姆萊在集中營管理處的代表。莫斯托夫斯科伊覺得好笑的是,古澤將軍曾經很生氣,因為奧西波夫是利斯親自審訊的,而審訊他古澤的卻只是利斯的一名助手。他認為這是對隊列指揮人員的輕視。
奧西波夫說過,利斯在審訊他的時候不用翻譯,因為他原來是蘇聯里加市的德國人,精通俄語。
從裡面走出一名年輕軍官,對押解的士官說了幾句話,便叫莫斯托夫斯科伊進辦公室去,門依然開著。
辦公室裡沒有人。鋪著地毯,花瓶裡插著鮮花,牆上還有一幅畫:樹林的邊緣,紅瓦頂的農舍。
莫斯托夫斯科伊心想,他來到屠宰場場主的辦公室了──旁邊是要死的牲畜在哼哧,內臟在冒熱氣,屠宰手的身上濺滿了血,可是場主這裡卻這樣寧靜,地毯這樣乾淨,只有桌上的黑色電話機說明屠宰場和這間辦公室是聯繫著的。
敵人!多麼簡單明瞭的字眼兒!又想起切爾涅佐夫的話──人的命運在「狂飆突進運動」時代是多麼可憐。不過他是戴著小山羊皮白手套的。於是莫斯托夫斯科伊看了看自己的手掌和手指頭。
辦公室裡面的門開了。通向走廊的門也馬上吱扭響了一下,看樣子,是值班軍官看到利斯來到辦公室,把門掩上了。莫斯托夫斯科伊皺緊眉頭站著,等待著。
「您好。」這個灰軍服袖子上帶著黨衛軍標誌的小個子低聲說。
利斯的臉上沒有任何猙獰的地方,因此莫斯托夫斯科伊覺得看到這張臉特別可怕。這是一張鷹鉤鼻子的臉,黑灰色眼睛神情專注,寬大的額頭,蒼白瘦削的兩腮,顯露出一副恪盡職守、清心寡欲的神氣。
利斯等到莫斯托夫斯科伊咳嗽過了,說:「我想和您談談。」
「可是我不想和您談。」莫斯托夫斯科伊說過這話,側眼朝遠處的角落裡看了看,估計利斯手下的劊子手們會從那邊過來打他的耳光。
「我完全能理解您,」利斯說,「請坐吧。」
他讓莫斯托夫斯科伊坐在安樂椅上,自己也緊挨著坐下來。
他說的俄語是一種沒有特色、沒有生活氣息的冰冷語言,是科普小冊子裡使用的語言。
「您身體不大好吧?」
莫斯托夫斯科伊聳了聳肩膀,什麼也沒說。
「是的,是的,我知道。我派醫生給您看了,他對我說過。我深更半夜裡打擾您了。不過我實在想和您談談。」
「可不是嘛。」莫斯托夫斯科伊在心裡說。他回答道:
「我是來受審的。咱們沒有什麼好談的。」
「為什麼?」利斯問道。「您看著我穿著制服。但我不是生來就穿這制服的。領袖和黨分派穿制服,於是就穿上了,成了黨的士兵。我一直是黨內的理論家,我對哲學和歷史問題很感興趣,不過我是黨員罷了。難道你們內務部的每個工作人員都讚賞盧比揚卡監獄嗎?」
莫斯托夫斯科伊注視著利斯的臉。他心裡想,這張蒼白的、高額頭的臉應該畫在人類學圖表的最低欄內,其進化程度相當於原始的尼安德塔人。
「如果黨中央派您去加強肅反委員會的工作,您能拒絕嗎?您只能放下黑格爾的書,去工作。所以我們也放下了黑格爾的書。」
莫斯托夫斯科伊側眼看了看說話的人,覺得這張骯髒的嘴說出黑格爾的名字,實在很奇怪,簡直是褻瀆……在擁擠的電車裡,一個可怕的、老練的賊走到他跟前,要和他搭話。他聽著,一心一意注視著賊的手,只要看到劃包的刀片一閃,就照著眼睛打過去。此刻他就是這樣的心情。
可是利斯抬起兩手,朝手上看了看,說:
「我們的手和你們的手一樣,它們喜歡幹大事,不怕弄髒。」
莫斯托夫斯科伊眉頭緊鎖。利斯說出的話連同他的手勢,令他覺得難以忍受。
利斯很帶勁兒地說起來,說得很快,就好像從前已和莫斯托夫斯科伊談過,現在能夠把那次中斷的話說完,十分高興。
「只要坐二十個鐘頭的飛機,您就可以到蘇聯的馬加丹市,可以坐在自己辦公室裡的椅子上了。您在我們這兒,可以和在自己家裡一樣,不過您不走運。你們的宣傳機構竟和財閥的宣傳機構一塊兒醜化我們黨的司法,我很痛心。」
他搖了搖頭。接著又很快地說起令人吃驚、意外,又可怕又荒唐的話:
「在我們面對面互相看著的時候,我們看到的不僅是仇恨的面孔,我們是在照鏡子。這是我們時代的悲劇。難道您沒有在我們身上看到你們自己,看到你們的意志?難道在你們來說,世界不就是你們的意志,難道誰能夠使你們動搖,使你們停止?」
利斯的臉湊近了莫斯托夫斯科伊的臉。
「您明白我的意思嗎?我的俄語說得不太好,但我希望您能明白我的意思。您以為,您是在痛恨我們,但這是表象,實際上您是通過恨我們恨你們自己。很可怕,是嗎?您明白嗎?」
莫斯托夫斯科伊打定主意不說話,利斯也不一定要他說話。
莫斯托夫斯科伊有一會兒覺得,這個盯著他的眼睛的人並不想欺騙他,而是實心實意聚精會神地在說話,挑選著字眼。似乎他是在傾訴煩惱,請人幫他弄清使他苦惱的問題。
莫斯托夫斯科伊感到非常難受。似乎有一根針在扎他的心。
「您明白嗎,明白嗎?」利斯很快地說。他已經看不見莫斯托夫斯科伊了,他心裡十分慌亂。「我們打你們的軍隊,但我們也是在打自己。我們的坦克衝擊的不光是你們的國境,也是我們的國境,我們的坦克履帶輾壓的是德國的國家社會主義。真可怕,簡直是夢裡自殺。我們有可能失敗得很慘。明白嗎?如果我們勝利了,又會怎樣?我們勝利了,我們就沒有了你們,我們就要單獨對抗痛恨我們的另外一個世界。」
這個人的話很容易駁倒。他的眼睛離莫斯托夫斯科伊更近了一些。但是有一種什麼東西比這個老練的黨衛軍間諜的話更壞、更危險。這個東西有時在莫斯托夫斯科伊的心裡和腦子裡活動,並且吱咯吱咯地響,有時畏畏縮縮,有時躁動得很厲害。這是一種很壞的、見不得人的懷疑情緒,莫斯托夫斯科伊不是在異己者的話裡發現的,而是在自己心裡發現的。
就好比一個人怕生病,怕惡性腫瘤,卻又不找醫生,盡量不理會自己的病疼,不和家裡人談自己的病。現在有人對他說:「您瞧,您常常這樣疼,一般是在上午,一般是在……是的,是的……」
「您明白我的意思嗎,老師?」利斯問道。「有一個德國人,您是非常瞭解他的判斷能力的,他說,拿破崙一生的悲劇就在於他表現了英國精神,而英國正是他的死敵。」
「噢呀,這比打耳光都厲害,」莫斯托夫斯科伊心裡想道,並且在心裡說,「他這是說的斯賓格勒2。」
利斯抽起菸來,並且把菸盒遞給莫斯托夫斯科伊。
莫斯托夫斯科伊生硬地說:「不想抽。」
他想到,世界上所有的憲兵,不論四十年前審訊過他的那些憲兵,還是現在大談黑格爾和斯賓格勒的這一個,都使用同樣的笨拙辦法:請被審訊的人抽菸。他一想到這一點,就比較坦然了。是的,說實話,這都是因為神經紊亂,由於意外:本來以為會挨耳光的,誰知卻聽到一番荒唐的、令人厭惡的話。不過,有些沙皇時代的憲兵也研究政治問題,其中也有一些真正有文化的人,有一個人還研究過《資本論》。可是不知道研究馬克思的憲兵是否有這樣的情況:突然在內心深處出現這樣的念頭──也許馬克思是對的呢?在這種情況下,那個憲兵有什麼樣的感覺呢?不過,不論怎樣,憲兵不會成為革命者。他踩滅自己的懷疑,仍然做憲兵……我也是在踩滅自己的懷疑。不過我是仍然要做革命者。
利斯卻沒有注意莫斯托夫斯科伊已經拒絕抽菸,還在說:
「是的,是的,請吧,不錯,這菸很好。」
他把菸盒闔上,並且很難過地說:「我的話為什麼使您這樣驚訝?您以為我不會說出這樣的話嗎?難道在你們的盧比揚卡監獄裡工作的,就沒有受過高等教育的人嗎?就沒有人能夠和巴夫洛夫院士,和奧爾登堡院士談談嗎?不過他們是有目的的。我可沒有什麼隱祕的目的。我可以向您保證。你們思考的問題,我也在思考。」
他笑了笑,補充說:「一個蓋世太保的保證,這可不是開玩笑的。」
莫斯托夫斯科伊在心裡一遍又一遍地說:「不說話,就是不說話,不和他說什麼話,不反駁。」
利斯繼續說下去,他又好像把莫斯托夫斯科伊忘記了。
「兩個極端!當然是這樣!假如不完全是這樣的話,今天就不會有這樣可怕的戰爭。我們是你們的死敵,是的,是的。但我們的勝利也就是你們的勝利。明白嗎?如果你們勝利了,那我們又會完蛋,又會依靠你們的勝利活下去。這好像是奇談怪論:我們打輸了,也是打贏了,我們將換一種形式繼續發展下去,實質還是一樣。」
為什麼這個權勢顯赫的利斯不去看繳獲的電影,不喝酒,不給希姆萊寫報告,不看養花的書,不看女兒的來信,不去玩弄剛剛從軍列上挑選來的年輕姑娘,不去服用增強新陳代謝的藥品,到他那寬敞的臥室裡睡覺,卻在深更半夜裡把這個渾身散發著集中營臭氣的蘇聯老布爾什維克找了來?
他打算幹什麼?他為什麼掩蓋自己的目的,他想探問的是什麼?
現在莫斯托夫斯科伊不怕用刑審訊了。可怕的倒是有一種想法:萬一這個德國人說的不是假話,而是實在話呢?一個人有時就是想說說話嘛。
有一種使他非常厭惡的想法:他們兩個都是病人,兩個人害的都是一種病,但是一個人憋不住,說出來了,和別人分一分痛苦,另外一個人卻不說,瞞著,可是聽著,聽別人說。
利斯好像終於要回答莫斯托夫斯科伊沒有說出口的問題似的,把桌上放著的公文夾打了開來,帶著厭惡的神氣用兩個手指頭把一疊骯髒的紙抽了出來。莫斯托夫斯科伊馬上認出來,這就是伊康尼科夫塞給他的那幾張紙。
利斯顯然以為,莫斯托夫斯科伊一看到伊康尼科夫給他的這幾張紙,會驚惶失措的……
但是莫斯托夫斯科伊沒有驚惶失措。他幾乎是很高興地看著伊康尼科夫寫滿了字的這幾張紙:一切都明朗了,就像警察審訊時常有的情況一樣,絲毫不客氣,直截了當。
利斯把伊康尼科夫寫的字推到桌子邊上,後來又拉到自己跟前。他忽然用德語說起來:「您看,這是從您那兒搜出來的。我看了幾個字,就知道這種亂七八糟的玩意兒不是您寫的,雖然我不認識您的筆跡。」
莫斯托夫斯科伊沒有說話。
利斯用一個指頭在紙上敲著,請他說話──是很客氣地、善意地、一再地請他說話。
可是莫斯托夫斯科伊沒有說話。
「我說錯了嗎?」利斯驚訝地問道。「不會的!我不會錯。你們和我們都十分厭惡這上面寫的東西。你們和我們是站在一起的,另一邊才是這些亂七八糟的玩意兒!」他指了指伊康尼科夫那幾張紙。
「好吧,好吧,」莫斯托夫斯科伊急急忙忙地、很不耐煩地說,「咱們就把事情談談吧。這幾張紙嗎?是的,是的,是從我那兒拿來的。您想知道這是誰交給我的嗎?您別問這事兒吧。也許,是我寫的。也許,是您叫您的走狗暗暗塞到我的褥墊底下的。明白嗎?」
有一會兒,似乎利斯就要接受挑戰,就要發作起來,叫喊:「我有辦法叫您說出來!」
莫斯托夫斯科伊非常希望這樣,這樣事情就簡單了,就好辦了。「敵人」是多麼簡單明瞭的字眼。
可是利斯卻說:「這幾張破爛的紙算什麼?誰寫的,還不是一樣?我知道:不是您,也不是我。我是多麼難過呀。難過得不得了!如果不是戰爭,如果我們的集中營裡關的不是戰俘,這些集中營裡會是一些什麼人呢?如果不是戰爭的話,我們的集中營裡關的會是黨的敵人、人民的敵人。您熟悉的一些人現在就在你們的勞改營裡。如果在和平時期,我們的帝國保安局也會把你們的犯人關進德國的監獄,我們絕不會釋放的。你們的犯人,也就是我們的犯人。」
他笑了笑,又說:「我們在集中營裡關過的那些德國共產黨人,你們在一九三七年也關進了勞改營。葉若夫關他們,帝國首領希姆萊也關他們……老師,您要相信黑格爾的話。」
他朝莫斯托夫斯科伊擠了擠眼睛,又繼續說下去:「我想,外語的用處在你們的集中營裡不會比在我們的集中營裡小些。今天我們對猶太人的仇恨使你們害怕。也許,明天你們就要採取我們的經驗。到後天,我們就會顯得很寬鬆了。我走過了很長的道路,是一位偉人領我走的。你們也有一位偉人領導著,你們也走過很長、很艱難的路。您相信布哈林是奸細嗎?只有偉人能夠領導你們走這條路。我也認識羅姆,我相信他。可是就應該槍斃他。我真不懂,你們實行恐怖政策,殺了幾百萬人,全世界竟只有我們德國人能理解:應該這樣!完全正確!您一定要理解,就像我理解你們一樣。這次戰爭想必使你們害怕了。拿破崙本來不應該打英國。」
這一新的說法使莫斯托夫斯科伊十分吃驚。他甚至瞇起眼睛,不知是因為眼睛突然受到刺激,還是他想迴避這種使人不快的說法。要知道,他的懷疑也許並不是軟弱無力的表現,並不是可鄙的懷疑動搖的表現,不是疲憊和無信心的表現。也許,他這種時強時弱的懷疑正是他最真誠、最純潔之處。可是他卻拚命壓制、排斥、痛恨這種懷疑。也許,這裡面就有革命真理的種子?這裡面就有自由的炸藥!
要想擺脫利斯,擺脫他那又滑又黏的手指頭,只要不再痛恨切爾涅佐夫,不再瞧不起傻子伊康尼科夫就行了!不過,不行,還不止這樣!還要否定終生的信仰,要批判自己一直在維護、在主張的東西。
可是,不行,還不止這樣!不只是批判,而是要全心全意,用全部革命激情痛恨集中營、盧比揚卡監獄,痛恨沾滿鮮血的葉若夫、亞戈達、貝利亞!不過還不夠,還要痛恨史達林和他的專制!
可是,不行,還不止這樣!還要批判列寧!直到深谷的邊緣!
但那將是利斯的勝利,不是在戰場上進行的戰爭的勝利,而是在這種充滿了蛇毒的、不用槍炮的戰爭中的勝利,這會兒這個祕密警察頭目就是在同他進行這種戰爭。
他似乎馬上就要發瘋了。可是他忽然輕鬆愉快地舒了一口氣。一時間令他為之恐懼、迷亂的想法化為灰塵,顯得可笑又可鄙。他迷惑了幾秒鐘。可是,他對偉大事業的正確性能夠真的懷疑嗎,哪怕一秒鐘,哪怕一秒的十分之一?利斯看了看他,咬了咬嘴巴,繼續說:
「一些人看到我們就害怕,難道看到你們就喜歡,就對你們抱著希望嗎?請您相信吧,看到我們害怕的人,看到你們也害怕。」
現在莫斯托夫斯科伊什麼也不怕了。他已經知道了自己的懷疑的代價。他們不像他原來猜想的那樣,是要他到泥淖裡去,而是要他進可怕的深谷!
利斯拿起伊康尼科夫那幾張紙。
「您為什麼要和這些人打交道?這種可恨的戰爭把什麼都搞亂了,混雜了。唉,如果我能做得到的話,真想把混亂的東西分分清楚。」
利斯先生,並沒有混亂。一切都很清楚,很簡單。我們打敗你們,用不著聯合伊康尼科夫和切爾涅佐夫。我們有足夠的力量對付你們,對付他們。
莫斯托夫斯科伊看出來,利斯把一切陰暗險惡的東西拉到了一起。垃圾坑的氣味是一樣的,所有的殘屑、木片、碎瓦全都一樣。不應該在垃圾裡尋找區別或相似,而應當在建築者的構思、在他的意圖中去找。
於是他理直氣壯地憤恨起來,不僅憤恨利斯和希特勒,而且憤恨那個問他對馬克思主義的意見的淺色眼睛的英國軍官,憤恨獨眼龍孟什維克的可惡言論,憤恨窩窩囊囊、卻做了警察內線的神父。這些渾蛋怎麼會認為社會主義國家和法西斯帝國有什麼相同之處呢?只有這個祕密警察頭目利斯才看得上他們的爛貨。這時候莫斯托夫斯科伊比以往任何時候都瞭解法西斯與其代言人的真正聯繫。
莫斯托夫斯科伊心裡想,史達林的天才是否就在於此:在痛恨和消滅這一類人的時候,只有他看到法西斯和偽善者、虛偽的自由的宣揚者之間的祕密聯盟。他覺得這個道理顯而易見,他真想對利斯說一說,說明他的理論的荒謬性。但他只是笑了笑,他是老練的,他可不像傻瓜戈爾登別爾那樣,跟高等法院檢察長胡亂談民意黨的事。
他用眼睛直盯著利斯,大聲說(大概站在門口的警衛也能聽到他的聲音):「我勸您,不要在我身上浪費時間了。快把我槍斃,或者馬上把我勒死,把我殺了吧。」
利斯趕緊說:「誰也不想殺您。請放心吧。」
「我沒什麼不放心的,」莫斯托夫斯科伊快活地說,「我不想操心什麼。」
「應該,應該操心!讓我的失眠變成您的失眠吧。我們相互為敵的原因何在,我真不明白……希特勒不是元首,是斯廷內斯和克虜伯3家的僕人?你們沒有個人土地所有權嗎?你們的工廠和銀行是屬於人民嗎?你們是國際主義者,而我們鼓吹民族仇恨嗎?是我們放了火,你們在千方百計滅火嗎?全人類都在仇恨我們,都在用期望的目光望著你們的史達林格勒嗎?你們是這樣說嗎?胡說!瞎扯!全是胡謅出來的。咱們的政體實質是一樣的,都是黨統治的國家。我們的資本家不是主人。國家給他們計劃和規格。國家徵收他們的產品和利潤。他們留下百分之六的利潤作為他們的工資。你們的黨領導的國家也擬訂計劃、要點,徵收產品。你們喚為主人的工人,也從你們的黨的國家手裡領取工資。」
莫斯托夫斯科伊望著利斯,心裡想:「難道就是這種卑劣的胡扯曾經使我困惑過一陣子嗎?難道我會在這種又毒又臭的泥水中嗆死嗎?」
利斯失望地搖了搖手。
「你們的人民的國家打的是工人的紅旗,我們也號召建立民族功績和勞動功績,號召團結,我們也說……黨代表著德國工人的理想。』你們也說:『民族性。勞動。』你們和我們一樣,都知道:民族主義是二十世紀的主要力量。民族主義是時代靈魂。一個國家的社會主義是民族主義的最高表現!
我認為咱們沒有理由互相為敵。但是德國人民的天才領袖和導師、我們的父親、德國母親們的最好的朋友、最偉大和最英明的統帥發動了這場戰爭。不過我相信希特勒!我相信,你們的史達林的頭腦也並沒有因為憤怒和頭疼而糊塗了。他能夠透過戰爭的硝煙和炮火看到真理。他瞭解自己的敵人是誰。他瞭解,很瞭解,即便他正在和敵人討論應對我們的戰略,在為敵人的健康乾杯。世界上有兩位偉大的革命家:史達林和我們的領袖。是他們的意志產生了國家的民族社會主義。
我認為,同你們聯合,比起為了東方的遼闊土地而進行的戰爭更為重要。我們在建築兩座樓,兩座樓應當在一起。老師,我希望您單獨平靜地生活一些時候,希望您想一想,好好想一想,下一次咱們再談。」
「幹什麼?瞎扯!無聊!荒謬!」莫斯托夫斯科伊說。「幹嘛要這種莫名其妙的稱呼『老師』?」
「噢,這稱呼可不是莫名其妙的,您和我應該明白:未來的命運不是在戰場上決定的。您是瞭解列寧的。他創立了新型的黨。是他第一個懂得了,只有黨和領袖能反映民族的動機,所以取消了立憲會議。不過,就像馬克斯威爾在物理上推翻牛頓力學的時候,他想的還是證實牛頓力學,列寧在創立二十世紀偉大的民族主義的時候,卻認為自己是國際主義的創造者。後來史達林教給我們很多東西。為了在一個國家實行社會主義,必須取消農民種地和做買賣的自由,於是史達林毫不手軟,消滅了幾百萬農民。我們的希特勒看出來:妨礙我們德國民族的社會主義運動的敵人是猶太人。於是他決定消滅幾百萬猶太人。不過希特勒不只是學生,他是天才!你們在一九三七年的清黨,是史達林從我們清除羅姆中看到的,看到希特勒也沒有手軟……您應該相信我。我在說話,您卻不作聲,不過我知道,我對您來說是外科手術上的鏡子。」
莫斯托夫斯科伊說:「鏡子?你說的這一切,從頭到尾都是胡說八道。我不想降低我的身分,駁斥你這些骯髒、發臭的無恥讕言。你是鏡子嗎?怎麼,一點沒有知覺嗎?史達林格勒會叫你恢復知覺的。」
利斯站起身來,莫斯托夫斯科伊慌亂、欣喜、憤恨地想:「這一下他要槍斃我了……完了!」
但是利斯好像沒聽見他的話似的,畢恭畢敬地向他深深鞠了一個躬。
「老師,」他說,「你們時時刻刻教導我們,也時時刻刻向我們學習。咱們所想的會完全一致。」
他的臉是憂傷和嚴肅的,眼睛卻在笑著。
又好像有一根很毒的針扎了一下莫斯托夫斯科伊的心。利斯看了看錶。
「時間不會白白過去的,」他按了按鈴,低聲說,「如果您需要的話,就把這寫的東西拿去吧。咱們不久還要見面的。再見。」
莫斯托夫斯科伊自己也不知道為什麼,拿起桌上的紙,塞進口袋裡。
他被帶出了管理處的大樓。他吸了一口冷空氣。在這濕乎乎的夜晚,離開祕密警察頭目的辦公室,不再聽國家社會主義黨理論家那低沉的聲音,聽著晨曦中的汽笛聲,心裡多麼舒暢呀。
他被帶到隔離室跟前,有一輛帶紫色車燈的小汽車從骯髒的柏油路上開過。莫斯托夫斯科伊明白,這是利斯回去休息了。他又感到十分苦惱。押解兵把他送進隔離室,把門鎖上。他坐在鋪上,心想:「如果我信仰上帝的話,就可以斷定,這個可怕的交談者是上帝派來懲罰我的,就因為我懷疑。」
他睡不著。新的一天已經開始了。他背靠在粗糙的杉木板牆上,看起了伊康尼科夫寫的東西。十六

世間大多數人都不想為「善」下個定義。什麼是善?什麼人需要善?什麼人行善?有沒有通用的善,可以施之於一切人、一切民族、一切情況?或者,對我是善,對你就是惡,對我的民族是善,對你的民族就是惡?善是不是永久的、永遠不變的,還是昨天的善今天就成為惡,昨天的惡今天就是善?
最後審判的時刻總是要到的,思考善與惡的不應只是哲學家和傳教士,應該是所有的人,有知識的人和沒有知識的人。
幾千年來人類有關善的概念是否有過變化?有沒有像福音書的聖徒所說的,不分希臘人與猶太人,不分階級、民族、國家,對於所有的人都一樣的這種概念?也許,這一概念的範圍還要廣泛些,適用於動物、樹木、苔蘚,也就是被釋迦牟尼及其佛經列入善的概念的那種廣義的概念?就是那個釋迦牟尼,為了使人生充滿善和愛,才得出人生一切皆空的結論。
我看到,幾千年來,人類在哲學和道德方面的領袖產生的一些觀念,使善的概念愈來愈狹窄。與釋迦牟尼相隔五世紀的耶穌的觀念,使施善對象的範圍變狹窄了。不是所有的生物,只是人!早期基督徒的善,即對所有人的善,又變成只為基督徒的善,與之並存的是穆斯林的善。
但是過了幾個世紀,基督徒的善又分裂為天主教徒的善、新教徒的善、東正教的善。在東正教的善中出現了舊教的善和新教的善。
同時存在的有富人的善和窮人的善,同時出現的有黃種人的善、黑種人的善、白種人的善。而且,分裂了,又分裂,善已經被劃進了宗派、種族、階級的圈子,在圈子以外的一切人已經進不了善的圈子了。
於是人們看到,因為這種小的、不善的善,而同這種小善認為惡的一切東西進行鬥爭,流的血實在太多了。
有時這種善的概念本身會成為人生的災難,成為比惡更惡的惡。
這種善是一種空殼,神聖的種子已經從其中脫出,失落。誰能把失落的種子還給人類呢?
究竟什麼是善?有人曾經這樣說:善──就是意願和與意願相連的能夠使人類、家庭、民族、國家、階級、信仰興旺發達的行動。
為了個人的好處而奮鬥的人,總是盡力給人為了大家的假象。所以他們說:我的好處和大家的好處是一致的,我的好處不僅對我有利,對大家都有利。我為自己做好事,其實是為大家做好事。
所以,善失去其公共性之後,一個宗派、階級、民族、國家的善總是盡可能使自己帶上虛偽的公共性,披上無私為公的外衣,實則打擊自己認為惡的東西。
不過,就連殘暴的希律一世進行血腥屠殺也不是為惡,而是為他的殘暴者的善。因為新的力量來到世上,將會給他,他的家族、親人、朋友,他的王國和軍隊帶來滅亡的威脅。
但出現的不是惡,出現的是基督教。人類從來沒聽到過這樣的話:「不可判斷人,免得你們被判斷。你們怎樣判斷人,也必怎樣被判斷;你們用什麼標準衡量人,也必照樣被衡量……當愛你們的仇敵,為迫害你們的祈禱……你們願意人怎樣待你們,你們也要怎樣待人,這是律法和先知的總綱。」4
這條和平與愛的教義給人類帶來的是什麼?
拜占庭的聖像破壞運動,宗教法庭的刑訊,法國、義大利、法蘭德斯、德國的反異教運動,新教和天主教的鬥爭,僧侶會的陰謀詭計,尼康和阿瓦庫姆的鬥爭,很多世紀以來對科學和自由的壓制,基督徒對塔斯馬尼亞異教居民的大屠殺,焚燒非洲黑人村莊的歹徒。所有這一切造成的災難,超過了強盜和歹徒為作惡而作惡犯下的罪惡。
人類的人道主義學說本身的命運也是這樣使人震驚,使人焦慮,人道主義學說沒有逃脫共同的命運,也分裂為一個個局部的、小圈子的善。現實的殘酷使一些偉人的心裡產生了善,他們使善回到現實中來,一心想按照他們心中的善的模式改造現實。但是,現實並沒有按照善的概念的模式變化,而是善的概念陷進了現實的泥淖中,漸漸分裂,失去原有的公共性,為當前的現實效勞,而不是按照自己的美好的、無定形的模式塑造現實。人們往往認為現實的變化就是善與惡的鬥爭,但實際不是這樣。希望人類善良的人,無法消除現實的惡。
需要有偉大的思想,能夠開闢新的管道,把石頭推開,把暗礁消除,把森林移開,需要有公共的善的理想,好使偉大的流水和諧地流動。假如大海一旦有了思想,那麼,每次風暴來臨時,海水會產生幸福的思想和理想,每一股海浪在岩石上碎裂時,會以為它是為海水的好處犧牲的,就不會想到這是風把它吹起來的,儘管在這之前的千千萬萬股海浪都是風吹起的,今後風還會吹起千千萬萬股海浪。
很多書寫了怎樣同惡作鬥爭,寫了什麼是善,什麼是惡。但是這一切毫無疑問都是可悲的。其可悲就在於:哪裡有善的曙光升起──這種善是永恆的,並且永遠不會被惡戰勝,當然那種惡本身也是永恆的,也永遠敵不過善──哪裡就會淌血,就會有大批兒童和老人死於非命。不但是人,就連上帝也無法消除現實的惡。
「在拉瑪聽見有聲音,是痛哭、極大哀號的聲音;拉結為她的兒女哀哭,不肯受安慰,因為他們都不在了。」5至於聖人認為什麼是善,什麼是惡,對於失去孩子的她來說,都無所謂了。
不過,也許,現實就是惡?
我看到我國產生的社會的善這一思想具有不可動搖的力量。我在普遍集體化時期看到了這種力量,在一九三七年也看到了這種力量。我看到,為了善的思想──這種思想極其美好,極其人道,就像耶穌教的理想那樣──為了這種思想消滅了許多人。我看到整村整村的人死於饑餓,我看到農民的孩子死在西伯利亞的雪地裡,我看到一列列軍車把成千上萬男人和女人從莫斯科、列寧格勒和蘇聯其他城市送往西伯利亞,因為他們被劃為社會的善這種光輝偉大思想的敵人。這種思想是美好的和偉大的,所以要殺掉一些人,摧殘一些人的生活,要使妻子離開丈夫,使孩子離開父母。
今天德國法西斯的巨大恐怖籠罩了世界。到處可以聽到就死者的哀號和呻吟聲。到處彌漫著焚屍爐的煙,天空黑暗,日月無光。可是,就連這樣的罪行,這種全世界人類不曾見過的罪行也是借了善的名義。
當年我住在北方森林裡的時候,曾經想過,善不在人類中,不在動物和昆蟲的相互殘殺的世界中,而是在默默無言的樹木的世界裡。可是,不對!我見到過森林的騷動,見過樹木為爭奪土地,陰險毒辣地同青草和灌木進行搏鬥。千千萬萬種子飛播開去,生根發芽,漸漸把青草弄死,把友好的灌木扼殺。成千上萬倖存下來的幼芽開始優勝劣汰,相互搏鬥。只有那些活下來的樹木組成了統一的新的林冠,彼此締結勢均力敵的同盟,分享溫暖的陽光。雲杉和山毛櫸則在這林冠之下昏暗的苦役牢裡凍得瑟瑟發抖。
但是獨占陽光的樹木總有衰老的時候,高大的雲杉就從它們的林冠底下沖出來,沖向陽光,又將赤楊和白樺扼殺。樹木就是這樣永遠生活在你爭我奪中。只有瞎子才認為樹木和草的世界是善的世界。難道生存就是惡?
善不在自然界,不在傳教士和聖人的說教中,不在偉大的社會學家和人民領袖的學說中,不在哲學家的道德中……倒是一些普通人心裡懷著對活物的愛,很自然地、不由自主地珍愛和憐惜生命,喜歡在勞動一天之後享受一下爐灶的溫暖,不在場地上燒火堆和放火。
所以,除了可怕的大的善,還有平常的人的善良。一個老奶奶拿一塊麵包給俘虜吃,一個士兵把壺裡的水給受傷的敵人喝,年輕人憐惜老年人,農民把猶太老頭子藏在草垛裡,這都是善良。有的看守人員冒著個人失去自由的危險,把囚犯或俘虜的信件傳送出來,不是給志同道合的同伴,而是給母親和妻子們,這也是善良。
這是個人之間偶爾為之的善良,是無需證明的、沒有用心的小善良。可以叫作無意識的善良。是宗教的善和社會的善之外的善良。
但是,我們只要一想就可以看出來,這種無意識的、個人間的、偶然性的善良是永恆不滅的。這種善良可以施於一切生物,甚至一隻老鼠,一根樹枝都可以受到這種善的恩澤──有時行人會忽然站下來,扶一扶受傷的樹枝,讓它更容易重新長到樹幹上。
在可怖的時代,在以國家民族光榮為名義、以對全世界行善為名義而進行瘋狂殘殺的時候,在人已經不像人,而只是像樹枝一樣盪來盪去,又像一塊塊石頭填進山溝和土坑的時候,就是在這種可怖和瘋狂的時代,這種沒有用心的、可憐的、像鐳粒子一樣分散在生活中的善良也沒有消失。
有一些德國兵來到村子裡。昨天在路上有兩名德國兵被打死。晚上把一些婦女趕出去,叫她們在樹林邊挖坑。有幾名士兵住到一個上了年紀的女人家裡。她的丈夫被帶到警察局去了,那裡還關著二十個農民。她一夜沒有睡,德國兵在地下室裡搜到一筐雞蛋和一瓶蜂蜜,他們自己生起爐子,炒雞蛋,喝酒。有一個年紀大些的吹起口琴,其餘的人又跺腳又唱歌。他們對女房東連看也不看,好像她不是一個人,而是一隻貓。早晨,天亮了,他們開始檢查自己的槍。那個年紀大些的士兵很笨拙地拉了一下槍機,一顆子彈打進自己的肚子裡。大家一齊叫起來,亂成一片。幾個德國兵草草地給他包紮了一下,就把他放到床上。接著他們都被叫走了。他們臨走向女房東打了打手勢,叫她照應受傷的德國兵。女房東看到,要把他掐死不費吹灰之力。他一會兒嘟囔,一會兒閉上眼睛,又哭又咂巴嘴。後來忽然睜開眼睛,很清楚地說:「媽媽,給我水。」女房東說:「哼,你這該死的東西,把你掐死才好呢。」可是她還是給他端來了水。他抓住她的手,叫她把他扶起來,因為血堵得他不能喘氣。她把他扶起來,他用兩手勾住她的脖子,支撐著身子。這時村子裡響起一片槍聲,她嚇得直打哆嗦。
後來她說起當時的情形,但是誰也無法理解,她也無法解釋。
這是一種善良。有一則寓言說一個修士讓蛇在懷裡暖和身子,就是指責這種善良沒有意義。這種善良,就好比愛惜咬死小孩的毒狼蛛。這是一種不理智的、有害的、荒唐的善良!人們樂於援引寓言中的例證,記住這種沒有意義的善良帶來的(和可能帶來的)害處。不必害怕!如果怕這種善良,就好比一條淡水魚偶然從河裡來到水鹹的大海裡,感到害怕。
沒有意義的善良有時給社會、階級、民族、國家造成的害處,與天生善良的人發出的光相比,是會黯然失色的。
這種沒有意義的善良正是人的人性,它就是人和其他一切的區別,它就是人的精神所能達到的最高境界。它說明,生存並不就是惡。
這種善良是沒有言語、沒有用心的。它是本能的,是盲目的。一旦耶穌教把它變為教堂神父的教義,它就變得暗淡了,種子就變成了空殼。當善良沒有言語、沒有心思、沒有用意的時候,當善良隱藏在人心裡的時候,當善良沒有成為傳教士的武器和商品,當礦金沒有煉成神的金幣的時候,善良是有生命力的。它就像生活一樣實實在在。就連耶穌的說教,也使善良失去其生命力。善良的生命力在人心的不言不語中。
但是,我懷疑人類的善,也懷疑善良。我很惋惜它沒有生命力!它既然沒有什麼感染力,又有什麼好處呢?
我以為,它沒有生命力。美好而又沒有生命力,簡直就像露水。
怎麼能不使它枯死,不使它丟失,而使它變得有力呢?教會就是使它枯死了,將它丟失了。當善良不是什麼力量的時候,它才是有生命力的。只要人想把善良變為力量,它就失去本色,就會暗淡,失去光彩,消失。
現在我看到惡的真正力量。天國是空的。地上只有人。拿什麼來撲滅惡呢?拿人類的善良,拿這樣幾滴露水?但是要知道,這種火用所有的海洋裡的水和所有雲層的水都是撲不滅的,從福音書的時代直到今天的鋼鐵時代所彙集起來的一點點可憐的露水也撲不滅……
我再也不相信能夠在上帝身上、在自然界找到善,就這樣,我再也不相信善良。
但是,法西斯的黑暗在我面前暴露得愈多、愈廣,我就愈加看清:人性總是存在的,是泯滅不了的,即使在浸透了血的黃土旁邊,在毒氣室的門口。
我在地獄裡鍛鍊了信心。我的信心是從焚屍爐裡出來的,是穿過了毒氣室的水泥牆的。我看出來,不是人在同惡的鬥爭中軟弱無力,是強大的惡在同人的鬥爭中軟弱無力。毫無意義的善良永遠不滅的祕密,就在於它的無力。這種善良是不可戰勝的。這種善良愈傻,愈無力,愈沒有意義,就愈是巨大。惡對它無可奈何。聖人、傳教士、宗教改革家、首領、領袖,在它面前無可奈何。它是一種不看什麼、不說什麼的愛,是人的本義。
人類的歷史不是善極力要戰勝惡的搏鬥,人類的歷史是巨大的惡極力要碾碎人性的種子的搏鬥。但是,如果人性就是現在仍沒有被摧殘殆盡的話,那麼,惡已經不可能取得勝利了。

莫斯托夫斯科伊看完之後,半閉起眼睛,坐了好幾分鐘。
是的,這是一個受了震動的人寫的。一個可憐的靈魂的悲劇!
這個蔫了的人竟說,天國是空的……他把人生看作一切人對一切人的戰爭。到末了他玩弄起舊的鈴鐺,玩弄起老奶奶的善良,還打算用灌腸的噴嘴撲滅世界的大火。這一切多麼無聊呀!
莫斯托夫斯科伊望著隔離室的灰牆,想起了天藍色的安樂椅,想起他和利斯的談話,感到十分沉重。頭並不難受,是心裡難過起來,呼吸也困難了。看樣子,他懷疑伊康尼科夫,是錯了。這個呆子寫的東西,不僅引起他的鄙視,也引起夜裡和他談話的那個討厭的傢伙的鄙視。他又想了想自己對切爾涅佐夫的感覺,想了想利斯談到這一類人時鄙夷和仇恨的口氣。他的模模糊糊的苦惱似乎比肉體的痛苦更使他難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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