酸甜江南

自序

安放思念楊明

一個地方的意義，往往要等到離開了，才會清楚意識到，那些突然浮上腦海的畫面，觸手可及的氣味，還有猝不及防的想念。

中學時，因為喜歡中國古典詩詞，遂對江南生出一種特殊的情懷，楊柳岸的離別，青石板的思念，小橋流水人家的靜謐，煙花三月的浪蕩，落魄江湖的惆悵…… 沒去過江南的我對那一片水鄉浮想聯翩，這樣的想望中有白居易有蘇東坡，有柳永有李叔同，甚至揉雜了紅樓夢裡大觀園的生活情趣，一種純中國式的精緻，亭臺樓 閣，細瓷碗碟，繡花裙襖交織堆疊。那時候，錦繡出版社印製了一套書，書裡全是精美的大陸風景照片，那套書的售價對一個中學生來說頗高，我的零用錢平日早已 買各種無用瑣碎小物花掉了，一向對女孩留意的可愛配件沒興趣的同學CS，看到報上賣書的廣告，大手筆地買下了整套書。書寄來後，我向她借，其中一本《煙雨 江南》，照片中的湖光山色，青瓦白牆，綠柳紅荷，雕窗迴廊，具體了我心中勾繪的江南，那書我一借數年，不想還了，CS也從不問我。

多年之後，CS成為土壤學博士，其實不讓人意外，她的個性本就適合走研究的路。倒是我，在臺灣的媒體圈兜兜轉轉，十年前，竟然去了成都，當時的重回校 園其實是一時興起，居遊的目的恐怕大於研究學問，一對中年夫妻遠離家鄉攜手攻讀博士，充滿豪情壯志之餘也不失浪漫，我們住在府南河邊，過著吃香喝辣的生 活，可不是嗎？麻辣火鍋裡花椒的香與辣椒的辣揉雜出成都特有的滋味。數年後，學業完成，開始客居杭州的日子，往南遊金華衢州北海湛江，循蘇東坡李清照足 跡，往北遊蘇州南京揚州無錫，訪朱自清錢鍾書故居。CS則一直住在臺中，有回我去看她，她說，她研究的其實只是地球表面薄薄的一層土，和地球的內涵科學無 關，和土地之上建構的世界萬象無涉。她說這話時，我只當她在開玩笑，後來細想，我們看到的山川萬物哪一項不是孕育自那薄薄一層土壤呢？每年四季輪番上演的 顏色，春天的櫻花玉蘭虞美人，夏季的荷花紫薇凌霄花，秋季的桂花銀杏楓葉，冬天的臘梅，那怕是凋落成一片光禿禿的法國梧桐，都是出自於地表啊。

我逐漸明白，人生中有些事，是你一直追求不願放棄的；但也有些事是隨機而來，遇到前根本不曾深思過自己想不想要。前者不到最後一刻，沒法了解追求的意義；而後者往往要在相遇時因改變而造成的衝擊退去後，才發現相遇的意義。

從臺北到成都，再從成都到杭州，歲月的淘洗，旅途的閱歷，我都已不再是昔時的我。江南不是我的想像，不是詩詞裡的連天碧草，而是十年的記憶。離開杭州 後，有時腦中會突然浮現白居易寫的〈憶江南〉：「江南好，風景舊曾諳。日出江花紅勝火，春來江水綠如藍。能不憶江南。」但是，也有時浮現的是林俊傑唱的 〈江南〉：「風到這裡就是黏，黏住過客的思念，雨到了這裡纏成線，纏著我們流連人世間。」

江南是唐詩宋詞浸潤，是民國文人流連，是祝英台白素貞纏綿，是乾隆幾番惦念，是涼拌馬蘭頭的清香，清蒸大閘蟹的鮮甜，蝦仁爆鱔的滑潤，大煮干絲的淡 爽，燉獅子頭的軟糯濃郁……這樣的江南，一語說不盡，化作酸甜滋味，於我，從年少的想望，到如今的記憶……我依然執迷於地球表面薄薄一層堆疊出的如畫風 景，四時花葉，陸生水養，諸般滋味。當年，在黃鶴樓望長江，突然明白為什麼會有：「念去去千里煙波，暮靄沉沉楚天闊。」這樣的句子，那是因為地表就有這樣 的風景。很幸運的能擁有這樣一段客居歲月，認識文學裡的江南，飲食裡的江南，天府之國的香辣到嫵媚酸甜的江南，有浮躁張揚，也有內斂婉約，《酸甜江南》裡 收錄了這些年客居大陸的隨筆札記，校對這本散文集的時候，看到數年前自己寫下的文字：「聽到過這麼一首歌：借水還山，借地還天，借離別還相見，借月缺還月 圓。真希望人世能有如斯的借與還，讓不息的思念有安放的位置。」我就是以這樣的心情寫下這本書，珍惜這一路遇到的美好。感謝蔡文甫先生，素芳姊，以及九歌 參與此書製作的同仁，讓這些文字被讀到，讓字裡行間的味道得以慢慢散發，也希望有緣在字裡行間與我相遇的你，讀到些許世間的柔婉與美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