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概是時間在煮我吧

作者序    

【輕飄飄的白煙能夠去到更遠的地方】
 
年末時協助母親重新裝潢整理她的居家環境。她的房子裡有一架非常大且重的黑色鋼琴，鋪地板的師傅要好幾個人一起才能搬動，師傅說可能有兩三百公斤，我自己也推不太動。這架鋼琴從我有記憶以來就存在著，童年的週末午後，母親會彈很久的鋼琴或吉他，這些樂器都是她的寶貝。後來隨著孩子成長離家、狀態的生變，母親的黑色鋼琴變成一個巨大的置物架，家裡已經很久沒有鋼琴聲。
 
處理要汰換的舊物時，妹妹問我，這鋼琴還要嗎，感覺已經不能用了。我說，這個問題，永遠不可以問母親，無論如何，鋼琴都要留下來。妹妹問，這架鋼琴是從哪裡來的。是外公送給母親的，我說。
 
母親是家裡的第四個孩子，為了幫忙家裡生意，外公外婆生了六個孩子，前兩個大女兒和後兩個小女兒，總是能拿到新東西，玩具、衣服等等。母親和三姊拿到的幾乎都是姊姊們用過的。剛成年的母親想要學音樂，外婆覺得太花錢，跟外公吵了一架，外公說，我女兒想要學什麼，只要她不傷害別人不傷害自己，我都會支持她。外公於是花了一大筆錢買了一台上好的鋼琴給母親，那幾乎是母親第一次拿到全新的、只屬於自己的東西。所以無論這台鋼琴看起來多老舊，在母親眼裡永遠都是新的，我跟妹妹說。
 
外公外婆已經去世十多年，母親的人生在這十幾年間也有無數起伏，這個故事是很小的時候母親告訴我的，細節大多都已經忘記，憑著記憶拼拼湊湊，才湊出了一點點對往事的尊重。因為小時候聽不懂，只聽進情節，長大後才聽見裡面藏有的情感，這正是時間的餽贈——能活得仍有點尖銳但安心，是因為活得有感情。
 
在想著要為新書寫序時，試了好幾個方向，寫起來卻都不順手，就想著，不如一如往常寫寫最近發生什麼。近幾年花很多時間和生活磨合，學習開伙、打掃、分類雜物、規劃時間，在某次煮湯的時候看著頻頻冒出的白煙，忍不住寫下：大概是時間在煮我吧，想要把我煮得成熟，我卻只想做那一縷白煙，想要能夠輕易地逃出它的掌握。因為不確定最後的味道會不會是自己想要的。現在倒不再那麼多慮。
 
和母親討論後，將她的鋼琴放在客廳原電視牆的位置，母親使用電視的頻率低了，花越來越多時間懷念，和還在拚命面向世界、向世界抓取養分的我截然不同，這是她這個階段的人生面貌，而我有我的。時間把我們煮成不同的人，也將我們的情感煮出，使彼此永遠有著連結。所以才無須多慮。就算有些東西重得挪不動，還好也不是每一件事情過去了就要放下，那些沒有放下的，就變成了生活。
 
時序匆匆，在這樣的生活裡忙成一團毛球，然後在小小的夾縫中書寫，透過文字把自己重新織成一件件衣裳，掛成時而守舊時而剪裁新穎的模樣，日子就在發皺、熨燙、破洞、縫補的過程中，來到了我的第八本書，也是我進入出版學院的第六年。回望常態性出版的散文書名從《把你的名字曬一曬》、《你走慢了我的時間》、《我還是會繼續釀梅子酒》到這一本《大概是時間在煮我吧》，意識到自己逐漸敢於內觀，我想這是書寫給我的禮物。
 
所以，無論走到何處都仍想要再次感謝，謝謝我的讀者、我的家人朋友、我的貓咪，謝謝我的出版團隊三采文化、我的編輯微宣、我的行銷姊姊小單、我親愛的經紀人Spring，謝謝你們讓一次次內觀的凶險獲得安全，謝謝你們讓張西這兩個字一次次反過來鼓勵著最初那個只是愛寫日記的小女生。
 
我還有好多想說的話、想去的地方，還有好多沒有完成、沒有體會過的事情，生命的待辦清單還好長好長，但是謝謝這一切，謝謝天地和人間種種，讓我繼續往前的時候，每一天都像正在路上，每一天也都像是抵達。
 
最後，引用我很喜歡的電影《寂寞公路》裡的台詞做收尾：「一個作者最富有的地方，在於他和一個普通人一模一樣。」謝謝時間把我煮成一個仍會徬徨害怕、仍有所憾恨和幸福的普通人，謝謝時間把我煮成此刻我們眼前的張西。生命中的輕重開始並存，而輕飄飄的白煙能夠去到更遠的地方，我已經期待下一次要說的故事了。

（但還是請讀者們先把這次的故事看完！）（謝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