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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電子書】晚清風雲:第二卷‧西省戰記〈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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內容簡介

本書以三個獨立的篇章,描寫了同一歷史時空中的三個人物:郭嵩燾、左宗棠、李鴻章。他們都以鎮壓太平天國起家,是所謂「同光中興」的功臣,這以後,為富國強兵,大辦洋務,三人又是這一亙古未有事業的中堅,以大致相同的經歷開頭,卻以不同的功業、不同的命運結束。
 
第二卷《西省戰紀》寫左宗棠那氣壯山河的西征。結構採用歷史小說不多見的群像展覽式,以倒述開頭,矛盾凸出,事件集中,從左宗棠的西征,圍繞他這一個,和他身邊的這一群,故事由此序列地展開,有民族矛盾,有異族情愛,悲歡離合,跌宕坎坷。
 
尤其是對左宗棠這個極其複雜的、充滿矛盾的歷史人物的描寫,既有他縱橫捭闔、大刀闊斧的軍旅生涯,又有他鮮為人知的個人私生活;既有對他維護國家版圖完整、不屈不撓的戰鬥精神濃墨重彩的謳歌,又有對他的血腥手段的無情揭露。文章最後,以「瞎幫閒」為隱喻,指出左宗棠的成功,雖然維護了國家版圖的完整,但於奄奄一息的大清王朝,只不過打了最後一劑強心針,暫時的勝利,最終改變不了歷史巨輪的走向,左宗棠內心的矛盾和痛苦,是這個歷史時期知識份子集體的迷惘。

目錄

第一章 大將巡邊        005
第二章 河湟情話        035
第三章 聖子.撒旦    065
第四章 張掖奇遇        103
第五章 盛極金城        133
第六章 怨侶情仇        165
第七章 舊雨萍蹤        203
第八章 生死較量        245
第九章 凶終隙末        285

試閱

第一章 大將巡邊

劉大闖
左宗棠能迅速收功西域,得力於劉錦棠的英勇善戰;劉錦棠一生功業,卻主要體現在手中這把軍刀上--他從一無名小卒到赫赫功勳的大將,完全是在生死搏鬥的硝煙鐵血中磨練成熟的。
--隆冬的帕米爾北部高原上,黃沙蔽日,白草連天,正是滴水成冰的季節。劉錦棠率一小隊騎兵,頂風冒雪,巡行在這莽莽高原。
為準備以武力收復伊犁,左宗棠進駐哈密之後,審察了敵我形勢,聽取了各路將領的意見,訂下了三路進攻伊犁的計畫。
即東路由署理伊犁將軍金順負責,扼守精河、庫爾喀喇烏蘇一線,防止俄國人進擾北疆,抄我軍後路;中路由嵩武軍統領張曜率領,從阿克蘇沿帖克斯川取道冰嶺,直取伊犁;西路由劉錦棠負責,取道烏什,從冰嶺之西經布魯特游牧地直指伊犁。
至左宗棠奉召東歸,劉錦棠署理督辦軍務欽差大臣,他為指揮方便,移行營於綏來,老湘營一軍交由老將方友升、易開俊、譚慎典等率領,自己在行營坐鎮指揮,所有方略及行軍路線仍一如左相的部署不變。
左宗棠臨行曾留下了兩句話,作為對劉錦棠、也是對全軍將士的訓令,即:在在不忘戰之念,時時不露戰之形。
為此,劉錦棠一直是枕戈待旦,聞雞起舞,不敢有絲毫鬆懈。此番,他為了督促各路大軍,加緊備戰,已頂風冒雪,出巡了二十多天,行程一千多里了。
涼秋九月,塞外草衰,胡地玄冰,邊土慘烈。戍邊將士,誰不以餐冰臥雪為苦?三十六歲的劉錦棠,處此隆冬的北疆,心中卻無半點寒氣,反感到渾身燥熱,彷彿因久未征戰,全身熱血在向周身四處賁張。
終於,他「刷」地一下,從腰間抽出佩刀,只見一道寒光,如閃電在手,在空中舞了舞,似銀蛇盤旋。軍人愛軍刀,如文人愛紙筆。劉錦棠手中這把刀,二十年來,一刻也不曾離身。這是一把貨真價實的日本長刀,把手較平常的略長,刀葉略彎,鋒利無比。這刀的原主人即名重一時的湘軍大將鮑超。
咸豐十年,劉錦棠和叔父劉松山隨主將張運蘭在皖南作戰。當時,長毛的忠王李秀成率大軍破黟縣,距曾國藩的大本營祁門僅八十里。而曾國藩身邊才三千防兵,實力懸殊。眼見危機緊迫,國藩乃急調鮑超、張運蘭軍回援。
鮑超首先奉調。他是名猛將,但勇猛有餘而謀略不足。當他帶領霆字營官軍在安徽休寧柏莊嶺與李秀成相遇時,他不待後軍主力張運蘭趕到,急匆匆便投入戰鬥。結果因輕敵陷陣,被李秀成麾兵四面包圍。從早上苦戰至中午,人饑馬乏,看看不支。正想突圍衝出去,不料坐騎忽然中彈翻倒,把他壓在馬下。
這時,一長毛勇將一眼瞥見,乃甩開對手,縱馬挺槍刺來,穩端端要取鮑超性命。正在這時,只聽背後一聲大喝:「住手!」
隨即一匹棗紅大馬從天而降,馬上一青年將領揮刀猛地從長毛背後砍來。那長毛一驚,回頭看時,已經晚了--這刀出手快,劈得猛,聲到刀到,砍到了腦後。他只好把頭一偏,終未能躲過--那刀砍在左肩上,砍破坎肩,竟深深地陷進胛骨,一時抽刀不出。長毛的馬受驚一躍,終於擺脫了持刀人,馱著那受了重傷的長毛帶著那把刀一齊奔逃了。
原來此時張運蘭的主力已趕到,前鋒劉錦棠聽說鮑超陷陣,乃帶本部人馬衝進來援助鮑超。劉錦棠性急馬也急,最先趕到,正好救了鮑超的命。於是,兩軍會合,終於殺退了李秀成。
鮑超在紮下營寨後,特地跑到劉松山的營中,尋訪到了救他一命的青年將領劉錦棠。
「好小子,你叫什麼名字?」鮑超上去,親熱地拉住了他的手,又拍著他的肩膀問。
「劉大闖。」面對著曾大人的戰功顯赫的心腹愛將鮑超,劉錦棠尚有幾分靦腆,可一旁的隨從偏將黃萬鵬馬上報出了劉錦棠的諢名。
「好,好,好一個劉大闖。亂世出英雄。憑你這份闖勁,拜將封侯,只在眼前!」鮑超翹起大拇指誇獎劉錦棠,又解下自己的佩刀,親手繫在劉錦棠的腰間。
劉錦棠後來即憑這口刀征西,從蘇皖邊直指黃河,歷關隴而之天山。平長毛、平捻、平回,直至收復新疆,轉戰了大半個中國。大小上千戰,每戰必勝;半生功業,全憑著這口軍刀奪得來。
而特別值得稱道的卻在西征北疆的那一戰。
初戰黃田卡
光緒二年夏間,劉錦棠出關西征,率老湘營等主力推進到北疆,打響了烏魯木齊周邊戰--古牧地之戰。
這一仗奠定了楚軍西征必然勝利的基礎,也使劉錦棠在十萬楚軍戰將如雲的隊伍中,成為無可爭議的領袖。
西征幾乎一開始,以金順為首的一班八旗世胄出身的將領便有心與楚軍爭雄。
當各路大軍出星星峽推進至濟木薩與古城一線時,北疆的叛軍與吐魯番及南路安集延人成一字長蛇陣擺在他們的面前。
即:北路以烏魯木齊為蛇頭,吐魯番為蛇腰,喀什噶爾為蛇尾,向著濟木薩、古城一線的我軍,昂昂吐信。
左宗棠認為,如果出哈密後,先打吐魯番的安集延人,取勝的把握雖大,怕就怕烏魯木齊的白彥虎部回竄關內,或東竄蒙古科布多和烏里雅蘇台,局面將不可收拾。
為此,他定出先北後南、緩進速決的總體方略,這也是王柏心漢口定策、先秦後隴、緩進速決的翻版。
即將最早出兵的張曜一軍部署在哈密防守後路,而在烏魯木齊以北的沙山子、馬橋一線由烏魯木齊領隊大臣錫倫率重兵防守,嚴防白彥虎由此東竄蒙古。然後,捨吐魯番的安集延人於不顧,集中兵力解決以烏魯木齊為中心的白彥虎為首的回民軍,然後再南下吐魯番,從東北向西南推進。
待各路人馬到齊,補充休整完畢已是五月尾了。
乘著天氣晴和,劉錦棠帶著親兵小隊從濟木薩一路察勘到精河一線,把北疆的地形、氣候及各種條件摸得清清楚楚。然後,他召集各路將領集會,金順也應邀到場。當商討進軍方略及各主攻任務時,金順提出,由他去打瑪納斯。
劉錦棠冷笑一聲,喚著金順的表字說:「和甫兄就不要說笑話了,瑪納斯距此數百里,城小而堅,易守難攻。就是打下來也於大局無補,打不下可拖了大軍的後腿。烏魯木齊乃蛇頭,北疆逆回的首腦所在。只有拿下烏魯木齊,才能南制吐魯番,北扼瑪納斯。所以,左爵相擬定先斬蛇頭,即先拿下烏魯木齊,待斬下蛇頭,其他各城便好說了。」
金順一聽是左相指陳的方略,這才不作聲。
要攻取烏魯木齊,必先拿下周邊要塞古牧地。
從濟木薩到古牧地三百餘里,全是戈壁,水源困難,雙方皆未駐兵。當討論到具體安排時,金順便又提出這個問題道:「毅齋,從這裡到古牧地有三百餘里,中間是戈壁無水源,無水何以安營?不連個歇腳的地方也沒有嗎?」
劉錦棠胸有成竹地說:「和甫兄,這個你就不懂。過兩天看我給你個歇足之處。」
金順一聽不知所以,半信半疑地回本部軍營。
第三天一大早,手下偏將旗人托雲布跑來向他報告,說與他們駐地相連的陝安鎮總兵余虎恩、漢中鎮總兵譚和義兩部於昨晚拔營整隊,不知開到哪裡去了。
金順一聽,好生納悶,想去問劉錦棠,又怕他怪他多事。不想早飯後,接劉錦棠的通知,說官軍昨晚偷襲阜康城成功,已於今晨佔領阜康。
劉錦棠下令,只留知府羅長祜、副將楊金龍兩軍守濟木薩,其餘各路大軍移營阜康,請金順亦率本部赴阜康會合。
金順此時方如夢初醒,忙把景廉留與他的軍事地圖找出來,尋阜康的位置。誰知怎麼也找不到阜康。
金順焦急,忙將營務處掌管圖書冊籍及熟悉新疆地理的一個師爺找來詢問。師爺一聽,忙點頭說:「有的,大人。阜康初為准夷圖爾古特的牧地。乾隆二十四年增兵屯田,第二年設縣丞,二十八年築城,高宗爺賜名阜康城,直屬迪化州州判呢。」
金順說:「那怎麼前任留下的地圖上沒有呢?」
原來阜康城小人口也不多。同治初年回民造反後幾經戰亂,居民流散一空,城池已沒於荊棘叢中,因此,作為一個地理名詞雖有,作為一個行政區域便因它沒有人煙而不存在了。
這情形在新疆的歷史上屢見不鮮,景廉的幕僚在製圖時便沒再把阜康標出來。這幕僚說著,翻出《乾隆輿圖》及《文獻通考》與金順看,金順一看上面果有阜康城,距濟木薩兩百餘里,距烏魯木齊才百里。
原來劉錦棠反覆察勘,發現阜康水源充足,是理想的前進基地。大軍東來後,白彥虎為防官軍進襲古牧地,乃派了一千多名回民軍在此駐守。因沒有居民,守軍頗懈怠,偷襲一下便成功了。出其不意拿下了阜康城,等於將數萬大軍運到了敵人的鼻子底下,大大地縮短了攻擊的距離。
看到這裡,金順不由佩服地歎了一口氣,對托雲布說:「他娘的,劉大闖天生是個打仗的種,咱有啥法子呢?」
於是,傳令拔寨起兵,跟在劉錦棠的屁股後面趕到了阜康。
阜康至古牧地才幾十里路,有兩條道路可通,一為大路,一為小路,大路為戈壁,水源困難,小路沿途山巒起伏,水源充足。敵人於黃田設卡,設防嚴密,待金順趕到後,劉錦棠已等候多時。他把情況已摸清,便和金順商議說:「和甫兄,山道敵人有備,且不便大部隊展開攻擊;大道便於大部隊迴旋,且西樹兒頭一帶為舊時屯墾地,眼下墾務雖廢,但眢井尚在,如派人疏浚,即可汲飲。是否先派人去準備呢?」
此時已是古曆六月,這年閏五月,到六月已是盛夏,天氣酷熱。金順一軍最後到達阜康,老湘營紮九營街,金順軍紮紫泥泉,紫泥泉水源不及九營街,金順軍汲飲艱難。
眼下見問,金順心想,在戈壁,無論行軍作戰,水源為第一要著,這回讓他佔了源頭,再往前可不能落後。於是馬上自告奮勇道:「毅齋,你是有主意的人,我事事依你,我帳下薩凌阿、沙克都林紮布皆景廉舊部,入疆多年,對挖渠引水、修復坎兒井等很內行,這事由我們包了吧。」
劉錦棠點頭笑著答應了他,他於是興沖沖地回去布置。
金順本部有十五營,入疆後接統景廉舊部,加之收編孔才等民團,約有四十營二萬餘眾,他把這二萬餘人開上西樹兒頭,黑鴉鴉擺了一線幾十里長,修坎兒井,挖管道,聲勢極大。
據守古牧地的敵軍守將本是馬明,即最先在古城時準備投降景廉的回將。後來,投降未果反被阿古柏抓去,因找不出證據,加之馬明舊部活動,阿古柏又放出馬明,仍讓他帶兵守古牧地。待了一段時間,阿古柏又不放心,臨戰前又撤了馬明。
眼下鎮守古牧地的是三個頭目,即王治、馬十娃、金中萬。主將王治為馬人得舊部,帶的是北疆土回兵,馬十娃、金中萬皆陝西人,是白彥虎的部將,所帶的是陝甘客回兵。
馬十娃、金中萬在陝甘和楚軍對壘多年,雙方算是老對手。一聽楚軍奪了阜康城,心下便有些著忙,尤其聽說劉錦棠已到了阜康督陣,心中更存幾分畏懼,現在聽說大路西樹兒頭已出現大批官軍在修復眢井,金中萬忙問探子,西樹兒頭的官軍是誰的旗幟,探子說多是「烏魯木齊都統」的字樣。金中萬聽了自言自語地說:「既然不是老湘營,那麼劉錦棠仍在阜康,他莫非是想聲東擊西?」
馬十娃也深然其說,他說:「西樹兒頭一帶坎兒井已被我們徹底地破壞了,修復頗費時日,劉錦棠是個急性子,等不及的。」
誰知主將王治聽了卻不以為然。
他是馬人得的外甥,在新疆多年,頗瞧不起叫花子一般的陝西客回,聽金、馬一說,哈哈大笑說:「坎兒井一時不能修復只你我心中明白,劉錦棠哪能如此清楚?他只道大路寬敞,便於大部隊展開作戰,小路有備,且不便大部隊行動,所以便選走大路了。」
於是,他不依馬十娃、金中萬的勸諫,卻從黃田卡及古牧地抽調主力,輪番從大道出擊騷擾金順的部隊,企圖延緩、阻滯大部隊的進攻。
西樹兒頭的金順可是自己討了個苦差使--這裡雖為舊墾地,確如王治所說,破壞相當厲害,要修復疏浚忒難。他每天督促士兵頂著烈日在地頭動工,水要從很遠的地方運來,每人攤不上一小碗,到晚上又提心吊膽,防止敵軍偷襲,敵人往往在子夜時分從古牧地那邊摸過來,不分青紅皂白地砍殺一陣再從容退走,弄得金順苦不堪言。
累了五天,第六天他還在睡早覺,只聽左方突然響起了大炮聲,先是零零落落,一聲兩聲如春雷,只一刻鐘,炮聲越來越緊,直震得金順這邊也有感覺。
周圍的一些人皆被驚起,聚一處議論。
金順心下著忙,因不知哪裡發生了大戰鬥,正要差人打聽,只見楚軍一個參將銜的差官飛馬而來,向他報告說,昨晚劉總統發奇兵從小路突襲黃田卡,敵人措手不及,倉促出戰,現已丟了好幾處堡壘。總統請都護毋庸再修井疏渠,馬上帶兵插小路赴黃田卡觀戰。
金順一聽,情知自己又做了劉錦棠的枕木,只得帶了本部人馬從小路趕來。
到達黃田卡一看,只見兩邊山崗險峻,小路盤旋谷間,敵軍原在兩邊設壘,因主力抽調,防守空虛,故劉錦棠攻擊得手,如今兩邊堡壘多換上了楚軍的旗幟。
眼下劉錦棠正指揮余虎恩、黃萬鵬、譚慎典、董福祥、陶生林等部對主卡發起了總攻,他們佔領了兩邊的高地,又從小路包抄到卡後,把開花大炮架在山坡上向卡子上猛轟,小小的黃田卡被炸得木石橫飛,淹沒在一片火海中。
金順生恐自己攤不上戰功,隊伍剛到馬上投入攻擊。守卡的敵軍哪經得起楚軍如此猛攻,終於丟了輜重,各自逃命,於是,僅半天工夫便奪了黃田卡。
官軍長驅直入,一齊湧到了古牧地城下,將小小的城池圍了三道,像鐵桶一般。
王治直到此時方知馬十娃、金中萬所說不差,正要派兵救援,兵才整隊,只見黃田卡的敗兵一個個狼奔豕突,抱頭鼠竄而回,不問也知黃田卡不守了,於是,王治搶在官軍合圍古牧地以前,派金中萬趕赴烏魯木齊告急。
血戰古牧地
烏魯木齊共有三座城堡。即滿城、漢城和原清真王妥得麟所築的王城,漢城又稱紅廟子,白彥虎所部陝西回民即駐紅廟子。
金中萬是白彥虎的部下,所以,他一馬直馳紅廟子,將王治不納諫,中了劉錦棠聲東擊西之計,如今已丟了黃田卡,古牧地行將被四面包圍的情況,一一向白彥虎報告了。白彥虎其時已知黃田卡失守,因守卡的士兵有越過古牧地直接逃到紅廟子來的。所以,他只仔細問了官軍的裝備及兵員情況,又問了所見的將帥旗幟,乃令金中萬去王城向馬人得報告。
待金中萬一走,白彥虎回頭對余小虎說:「娃,收拾一下,準備撤吧,先將老弱婦孺撤吐魯番,咱們頂一陣,頂不住也走,他娘的楚軍傾巢而出啦。」
余小虎說:「不是才丟了一個小小的卡子嗎?怎麼就走呢?」
白彥虎說:「娃,形勢不是明擺著嗎?原以為新疆孤懸塞外,荒漠戈壁,運輸困難,人煙稀少,出征不易。咱們是為逃生,臥雪吞氈也熬得過;楚軍為升官發財,無糧無餉無處可搶劫的地方絕不會肯來。所以,咱們避到這兒,可藉以休養生息幾年,有機會再殺回去。萬不料老蠻子把大批的糧食彈藥運過了戈壁,楚軍有了糧餉,還不拼命上前?眼下連大炮也運過了天山,咱們人數、火器皆不如人,北疆的丟失只是遲早的事了。」
余小虎說:「眼下古牧地被包圍,咱們可不能見死不救呀。」
白彥虎沉吟半晌說:「先看馬人得怎麼安排吧。」
正說到馬人得,馬人得風風火火地趕來了。
他本是原清真王妥得麟部將馬仲的兒子,同治九年,妥得麟派馬仲等進攻南疆,與阿古柏發生激戰,被阿古柏殺得大敗,馬仲無奈,只好就地投降阿古柏,反戈一擊,攻打妥得麟。妥得麟終於不支而失敗了,阿古柏隨即令馬仲為北疆的阿奇木(伊斯蘭宗教首腦),總攬回務。
後來,北疆的漢人民團首領徐學功又在一次突然襲擊中殺死了馬仲,馬人得遂繼為阿奇木。馬仲、馬人得父子本來生長在甘肅,雖出於無奈投降了阿古柏,但處處受挾制、被猜疑,日子很不好過。
馬仲生前對兒子流露出歸順朝廷之意,這以後,馬人得掌權,見官軍陸續出關,濟木薩一線已大軍雲集,待阜康失守後,他便與幾個心腹將領取得了一致意見,決定只要時機成熟,便投降官軍。
今見古牧地被圍,金中萬前來求救,心想,投誠的機會來了,當下帶了幾個從人過紅廟子來探白彥虎的口風。
「白頭領,看來這王治真不是玩意兒,若信了貴部馬十娃、金中萬的話,豈不穩穩當當。如今眼睜睜把個卡子也丟了,連古牧地也不保了呢。」
馬人得見面便把責任攬到自己身上,意在討好白彥虎。
白彥虎說:「事已至此,埋怨也無益於事,阿奇木還是快發救兵吧。」
馬人得說:「救兵?劉錦棠一下上來幾萬人馬,連大炮也運過了天山,眼下把古牧地圍了數重,能有救嗎?」
白彥虎說:「話可不能這麼說,古牧地五千多弟兄,全是患難與共的兄弟,要走大家一道走,要死也要死在一塊。」
馬人得說:「走,往哪兒走呀?」
白彥虎說:「往南撤嘛,越往南越遠,敵人戰線拉長,運輸更加困難,時日一久,局面可能有變。」
馬人得先誤會了白彥虎的意思,以為他那「走」就是「降」,現一聽是走投南疆,不由失望,乃冷冷地說:「南撤去投阿古柏嗎?」
白彥虎點點頭,說:「咱們已與官府結下了血海深仇,不是魚死,便是網破,捨此之外,難道還有什麼去路?」
馬人得說:「哎呀呀,去投那個畢條勒特汗?頭領忘了阿古柏對你們早有吞併之意,忘了初來北疆時,他對你們的故意刁難?眼下兵敗往投,豈不是自投羅網?」
白彥虎說:「以往是以往,現在是現在。強敵壓境,阿古柏若再存火拼之心,無異於自尋死路。」
馬人得冷笑道:「不見得。據我所知,他就曾寫信給左宗棠,願將白頭領綁送與官府,以便兩下議和呢。」
白彥虎歎了一口氣說:「我是一個穆斯林,一切聽阿拉作主,萬一出現那麼個結局,落難之人,也只好認了。」
馬人得見白彥虎態度如此堅決,知道多說無益,於是,也不談發兵救援的事,一甩手悻悻地走了。
馬人得一走,白彥虎對余小虎說:「此人心已變了,咱們得防著他。」
余小虎說:「您開始何不下令,讓我當場把他宰了?」
白彥虎說:「娃,眼下不是火拼的時候。鴨子過河各顧各,還是多為自己想想吧。」
小虎問:「那怎麼辦?」
白彥虎說:「古牧地馬十娃那一支人馬,是從陝西出來的老弟兄。這些年九磨十難熬過來了,這回可不能丟了。趕快令金中萬乘黑夜摸進城去,讓馬十娃帶自己的人乘夜色突圍,你再帶一隊人去接應,咱們會合後往吐魯番撤。」
當下,白彥虎令人以他的名義修書一封,只說主力已掩護家眷撤南疆,烏城派不出更多的援軍,令馬十娃突圍往吐魯番走。
此信由金中萬帶著回古牧地。
此時,古牧地已炮火連天,攻戰正趨白熱化。古牧地又名米泉,坐落在群山之間,城池不大,但很堅固,地勢險要,守軍除主力擺在城上外,另派部隊佔據了城外好幾個山頭,並配有幾門小洋炮。
劉錦棠指揮大軍包圍古牧地後,他審察地形,乃與金順分軍,楚軍在東北,金軍在西南,先控制了周圍大大小小的山崗,然後,選擇地形,在距離較近的一座山頭上運石築臺,臺高於城,再將大炮架於臺上,日夜不停地向城內轟擊,一下便將城內與城外的道路封鎖起來。
王治和馬十娃見官軍切斷了城內與城外的聯繫,便組織火力還擊。無奈他們才幾門洋炮,且是阿古柏臨時撥來的,炮彈不多,炮手技術也不熟練,不是打遠了,就是打近了,構不成威脅。
劉錦棠切斷了敵軍的聯繫後,下令組織對城外山頭敵人的進攻,只一天工夫,便將城外大大小小七座山頭全攻佔了。
這時,王治的洋炮已無炮彈了,成了幾坨廢鐵,官軍見守軍無炮,乃逼近城根。所幸城牆是石頭砌的,很堅固,楚軍一時無法攻開,但楚軍的開花炮彈飛來,炸得城頭碎石橫飛,給他們造成了極大的傷亡。
第三天,北疆的土回軍已被大炮嚇虛了心,一聽炮彈的呼嘯聲便一窩蜂似的往低處躲,有的乾脆拒絕上城頭。遙望西方和南方,援兵不見蹤跡。王治幾乎已絕望了。虧馬十娃帶的客軍挺賣力,一個個堅守城頭,掛了彩也不下來,奮力拼殺,總算勉強保住了城池。
這天夜晚,金中萬終於摸到了城牆根前。
這時,城門緊閉,他進不了城,只好在城下叫門,誰知楚軍欺城內無炮,營寨就紮在距城壕不遠的地方,這一喊,城上的人還未聽真,楚軍巡夜的更夫早聽見了,乃叫起了好些人,一陣亂槍朝喊叫的地方打來,竟把金中萬打死在城下。
到天明,雙方都不敢去搬那屍首。
城內人認得是金中萬,但不知他身上負有何種使命,劉錦棠和金順卻不管這些,把座城池圍得死死的,拼命攻打。
第四天,城牆終於被大炮轟坍了幾十丈,雙方的精力都集中在缺口,楚軍馬上發起了衝鋒,大炮已延伸到兩側,封鎖敵人的增援通道,王治、馬十娃率五百死士冒著炮火拼死命攔住缺口,短兵相接,槍炮全失去了作用。
劉錦棠懸下重賞,首先衝進城去的賞千金,官升三級。城內守軍已把形勢看得清清楚楚,北疆的土回雖初次和楚軍交鋒,可陝西客回現身說法,把楚軍在陝甘攻佔一處地方後,對守軍屠戮不留孑遺的作風向他們宣傳,他們也清楚不守住城池便只有死路一條。所以,同仇敵愾,打得很堅決。
雙方拼命攻殺,傷亡極大。
城外官軍兵力佔絕對優勢,而且貪這份重賞,儘管衝上去的人像倒排山一樣被刀、劍殺死,被石塊砸傷,可倒下一批又一批,守軍儘管皆是精壯,可連日激戰已很疲勞,加之後路完全被炮火阻絕,援兵、彈藥、食物上不來,連水也喝不上一口。從早上血戰至中午,缺口上死屍已如山積,守軍看看不支。
劉錦棠和金順坐在東南角山崗上的軍帳內,聽士卒報告這個消息後不由大喜,正要下令全軍準備總攻,就在這時,只聽身後的東南方和西南方兩處同時喊聲大起,尤以東南方向為烈,並夾以零星的炮聲。
負責周邊警戒的譚拔萃、譚和義派人來報告說,從烏魯木齊和吐魯番開來兩支援軍,一路攻擊而前,他們正組織阻擊。
劉錦棠夜襲阜康,奇兵飛奪黃田卡都避開了金順,金順有些被愚弄的感覺,臉上也自然有些繃不開,此時一聽來了援兵,金順乃別過臉,拿起望遠鏡去看攻城,這邊的事裝作未聽見。
劉錦棠見此情況,眉頭一皺,對金順說:「和甫兄,古牧地易手就在頃刻之間,請你留下指揮,加緊攻擊吧,鄙人指揮打援兵去。」
金順一聽,這才換上笑容,拍著胸脯說:「行,這裡的事有我在,你就放心去吧。」
劉錦棠當下點起余虎恩、董福祥兩部人馬,迎著斜陽而去。
到了譚拔萃所扼守的山頭,他舉起望遠鏡一看,從烏魯木齊來的援兵人數不多,也沒有重火器,正就地掘壕,像是採取守勢;可從吐魯番來的安集延兵卻不同,這些兵著一色火紅的英式龍騎兵軍裝,短上衣、馬褲,攜大炮,佩快槍,很是精神。
劉錦棠這是第一次看見安集延兵,不摸底細。心想,此地土人都說安集延人會打仗,十個回兵也抵不上一個安集延兵,加之他們也有火器,可要認真對待。
於是,他決定乘安集延人立足未穩,先發起攻擊。
這時,安集延的援兵在其領隊繃塞奇玉只巴什的指揮下構築炮兵工事。
劉錦棠在望遠鏡中看得清清楚楚,他目測一下雙方距離不到五里,忙喚過總兵陶生林,叫他不待工事做好,先架炮轟擊安集延人的炮兵。
陶生林得令,乃下到山後坡地炮營所在地傳令,就地架起大炮,測準距離,迅雷不及掩耳地一陣猛轟。
安集延這一隊援兵可是吐魯番的精銳,受阿古柏的大總管、吐魯番駐軍長官愛伊德爾呼裡派遣而來,人數不多,卻都是受英國教官調教多年,尤其是炮兵,受的都是正規訓練,野戰時,陣地的選擇、炮位之間的距離、擺布皆講究章法。
不料對方可不講這些,隨機應變,看形作勢,這一陣亂炮飛來,把他們正構築的工事及尚擺在路邊的大炮炸得七零八落。
炮擊之後,劉錦棠馬上發起衝鋒,且全是騎兵,動作極快,五里路寬的一片開闊地一眨眼就到了面前。
安集延兵本是進攻的隊形,被騎兵這麼一衝,一下亂了套,加之失去了大炮,早已心慌,這下軍心動搖了,幾個膽小的帶頭往後跑,馬上有人跟著往回跑。
他們的紅軍裝在下山太陽的照射下特別顯眼,於是,一個個皆成了騎兵的攻擊目標。他們飛舞著銀光閃閃的馬刀,橫切蘿蔔豎切蔥,殺得安集延人一個個抱頭鼠竄……
劉錦棠和一班幕僚及文職官員站在高坡上觀戰,見官軍的騎兵把上千名援兵如趕鴨子一般,滿山遍野地追殺,不由高興。一個幕僚說:「什麼十個回兵不敵一個安集延兵呢?原來也不堪一擊呢。」
劉錦棠輕蔑地一笑,不無得意地說:「左相最要緊的一招,便是緩進速決。何以為緩進速決?未打響前儘管從容,一旦打響,便要講究一個『速』字。」
幕僚恭維說:「大人果然深得左爵相之心。」
幾個人都抓緊機會恭維劉錦棠,誰都認為勝利已在握。
不料一陣喊殺聲突然從身後傳來,劉錦棠警覺,回頭一看,只見身後已衝到一夥回回兵,他們手執明晃晃的大片刀,呼嘯著逢人就砍。好幾個戈什因措手不及,被砍倒在地……
原來余小虎奉命帶五百名精壯前來接應古牧地突圍的馬十娃,他自知兵少,不敢踹營,只遠遠地構築工事,想等馬十娃等衝出來後救助於他。
不料古牧地被重重包圍,危在旦夕,裡面的人已突圍無望。小虎好焦急。這時,吐魯番來的安集延兵已到,繃塞奇玉只巴什非常狂妄,竟下令讓小虎聽從他的指揮。小虎不搭理他,只帶著他那五百人在西南角構築工事,靜觀形勢。
不一會,從人向他報告說,劉錦棠已親自來到了前面山崗督戰--小虎與劉錦棠在陝甘數年,不但已熟知劉錦棠個人性格和作戰的套路,連他本人的面目也因多次正面交鋒已熟稔。他聽從人一說,順著手勢望去,果然看見劉錦棠在不遠的山崗上指手畫腳。
自西寧小峽口一場惡戰,至今又有幾年不見面了,他的仇人仍是老樣子。想到這些年顛沛流離,飽受異鄉淪落之苦;想起楚軍在劉錦棠的直接指揮下在陝甘的大肆殺戮,余小虎不由眼中冒火。
他見劉錦棠已親臨前敵,距自己不過二三里距離,忽然心中一動,隨即點起三十個精壯小夥子,各帶大刀,乘楚軍集中精力對付安集延人,他們順著山溝,避開前沿官兵的注意力,貓著腰爬了過來。
一上來他們便橫心放膽了,一陣猛殺,逢人便砍。
劉錦棠身邊雖有好幾十個隨從、護衛,可都因處在順境中,一個個只瞪著眼看前面的騎兵揚威,誰也沒想到身後會有人摸上來,及至旁邊有人被殺翻才驚覺,一驚覺已遲了。尤其是這一班幕僚和文官,皆是纖纖文士,手無寸鐵。於是前邊騎兵在砍瓜切菜般地追殺安集延人,後邊的首腦所在地卻被偷襲,一下被余小虎殺翻了一大片。待劉錦棠驚覺,余小虎和一個護兵兩把刀已一齊向他撲來。
劉錦棠見狀,手中的千里鏡狠狠地朝余小虎頭上一砸。
余小虎一驚,頭一偏,身子一蹲,讓過了飛來的望遠鏡,但速度卻慢了一步,劉錦棠迅速抽出隨身攜帶的佩刀就勢一揮,正迎住了那個護兵砍下來的大刀,只聽「噹」的一聲,兩刀在途中相碰,發出一聲清脆的響聲,隨即「撲」的一聲,那護兵手中的刀只剩下了半截。
護兵大驚,慌忙後退數步,這裡余小虎一刀已到。
余小虎雖被劉錦棠飛來的望遠鏡延誤了出刀的速度,但他立定之後,再出手仍很迅猛。眼前便是與之血戰數年的對頭,恨不得一刀就送他上西天,真是拼命上前,不顧一切了。劉錦棠舉刀招架,只聽「噹」的又是一聲,這回兩把刀各碰開了一個大口子。
余小虎不由大吃一驚。原來他這把刀還是數年前在陝甘作戰時,河州大河家一個番回送他的,河州大河家的保安族人大多善製刀,有的祖上幾代皆以製刀為業,其刀削鐵如泥,鋒利無比。
其中有名保安回民佩服余小虎的英雄,見他的刀為一般的土鋼打造,不很鋒利,就送了一套十錦小飛刀和一把長短合適的佩刀與他。這些年戰場格殺,短兵相接,刀劍相碰時,這刀也不知削斷了多少兵器。此番偷襲劉錦棠,也一連殺翻了好幾個差官和護衛,滿以為劉錦棠定死在自己刀下,萬不料劉錦棠手中的倭刀先削斷了自己副手的兵器,與自己相搏,竟互不相讓。
這裡劉錦棠出於同樣的原因,也是吃驚不小,不過,他身邊只剩下一個對手,便也不慌,挺刀迎住余小虎,一來一往地狠鬥。
劉錦棠一面鬥一面大喊:「余小虎,你們走投無路了,快投降吧!」
余小虎也大喊道:「劉錦棠,老子只要拼過了你,死了也夠本!」
正難解難分之際,一個戈什被石頭絆倒就勢幾個滾滾到了劉錦棠身邊,而那個與他對殺的回回正匆匆趕過來。
劉錦棠一眼瞥見那戈什腰間掛有一桿手槍,忙跳過去一邊護住他,一邊大喊道:「蠢東西,開槍呀,快拔槍出來打!」
因余小虎的偷襲來得凶猛,這一班久經戰陣的護兵也慌了神,都只就手中的刀矛迎戰,有的被逼住了,騰不出手來抽槍。劉錦棠這一喊,將滾在地下的戈什提醒,他趁著追殺他的對手尚未趕到拔出了手槍。
這種手槍為德國羅乏機器廠所造,上有一轉輪,可裝六發子彈,到手便可擊發,非常便捷。西征出發前,由上海解到二百支,左宗棠分撥各路統領,統領們便全武裝了自己的護衛。
這戈什抽槍在手,馬上一槍擊傷了衝上來追殺他的對手,這裡劉錦棠與余小虎殺得難分難解,戈什不敢開槍,怕誤傷了劉錦棠,但他這一聲槍響,卻扭轉了山間的戰局。
原來此時戰場上到處是一片殺聲,兩邊山上的官軍誰也沒注意到這山頭上的喊殺聲,他們簡直是在打啞仗,這一聲槍響,立即把附近官軍的注意力吸引過來了,騎在馬上的譚拔萃回頭一望,發現劉錦棠等被一夥人包圍,已不知鬥了多久了,周圍紅頂子著補服的官員倒了一大片。譚拔萃慌得連心也幾乎蹦到了口裡,忙大喊一聲,往這邊飛奔而來。
他一喊,眾人也跟著奔過來。他們所在的山岡相連,距離不遠,幾下便趕到了。這一來,力量懸殊,余小虎情知機會失去,發一聲喊,自己首先跳出圈子,就地幾個滾,帶著二十幾個弟兄飛奔下山退走了……
槍炮聲終於沉寂下來,喊殺聲亦悄悄遠去,晚風仍送來縷縷硝煙。官軍在清掃戰場,掩埋屍首,抬走傷患,極目四望,到處是橫七豎八的屍體,鮮血流在青草地上如開出朵朵紅花,起伏的山巒就像一座座巨大的墳墓,殘陽一抹更為黃昏增添一分血色。
已經完成了對古牧地的佔領的金順,喜氣洋洋地趕來,想告訴劉錦棠大勝的戰況。只見他血濺征袍、面色蒼白地坐在一塊巨石上,手撐著長刀,眼睛凝望著遠方,面容寧靜肅穆如一尊雕像。
「毅齋,毅齋。」金順連喊數聲,他才轉過臉,望一眼金順,像望一個陌生人。
「毅齋,勝啦,咱們大勝了,五千守軍全消滅了,還繳獲了白彥虎一封書信呢。」金順不無得意地向劉錦棠炫耀戰績。
劉錦棠向他雙眼一瞪,憤怒地吼道:「你娘的×,勝了,老子幾乎把命也貼上了呢!」
說著他站起來,也不理睬一旁乾瞪著眼、茫然不知所措的金都護,咚咚咚地轉身走了。
根據從金中萬身上獲得的書信,官軍知道烏魯木齊敵軍已無堅守的打算,乃乘勝麾軍急進。到達紅廟子後,見大道上都是急匆匆各色逃難人,肩馱背扛車載著各種物件,一見官軍出現,馬上四處逃竄。隊伍停下請令行止,劉錦棠見城門緊閉,下令先紮下大營,又令炮營趕築工事。
陶生林等把工事做好,才試放了一炮,只見城門一下全部洞開,一隊人打著降幡搖著手跑了出來。
劉錦棠派人上前詢問,才知白彥虎已帶著本部人馬撤到了吐魯番,這裡馬人得遂下令將兵營、倉庫、衙署等封鎖,兵器馬匹收揀,壯丁人口造冊,待官軍一到,立即親自齎表前來投降。楚軍遂一炮成功,收復北疆首府烏魯木齊。
劉錦棠於第二天整隊進入烏魯木齊城。城中留下來的漢、回民眾焚香頂禮,恭迎於四門。
烏魯木齊淪陷十二年,安集延人統治之日,無論徵稅、徭役,無不遠勝當年駐防的八旗兵,至今日始脫離水火,重睹漢官威儀。
左宗棠在肅州得知劉錦棠在大功垂成之際遇險的事頗為擔心,他寫信告誡劉錦棠,身臨戰陣,事無巨細,必處處留心,所謂「坦途不戒,驥或蹶;羊腸長惴,駑可越」,只有慎終如始,才不致敗事。對劉錦棠與金順的齟齬,他更是焦心,這中間,有些話左相不便形諸文字,只在信中反覆叮嚀,再次強調說「與旗人爭口舌是吃虧事」。這以後,左相奏留金順率部守北疆,西征南疆讓劉錦棠為主。
今日劉錦棠出巡,風狂雪猛,滴水成冰。撫今思昔,他只覺熱血沸騰不已。馬上拔出軍刀,想有所發洩,極目四望,終於找到了可供他試刀的靶子,那是沿著河川生長的一叢紅柳,劉錦棠提刀在手,回望眾侍從道:「諸位,看我馬上舞一番刀何如?」
說著,他不等眾人叫好,就大吼一聲,催開坐騎,飛一般地向前衝去。火紅的赤兔馬奔馳在雪地上,如一團火球拋向天空。「刷、刷、刷!」眾人還沒完全弄明白哪回事,只見河邊一排紅柳齊嶄嶄地被攔腰削斷,橫七豎八地躺到了地上。
「好刀法!」眾人情不自禁地喝采。
「好!」劉錦棠不覺也駐馬開懷,迎著北風狂嘯。接著又將熱烘烘的臉,貼著冰涼的刀片,發出聲聲大笑。
軍人愛軍刀,也賴軍刀完成個人的事業……
儒將
嵩武軍統領、幫辦新疆軍務張曜的營房頗似一間書齋,裡面不見刀槍劍戟,也不見洋槍火炮,觸目處,書篋文笥,紙筆墨硯俱備;字畫篆刻,魏碑漢帖橫陳。左宗棠某次巡視各軍,至張曜的營帳,見狀不勝驚喜,說:「張朗齋行伍,無軍營氣,有儒士風。劉毓楠真是一葉障目,不見泰山。」
這以後,他每次保奏張曜的才能,應由武職改任文職。張曜於是以「儒將」而聞名全軍。
劉錦棠巡邊到達張曜的營地時,已近黃昏時候,張曜因閒著無事,正在營房習小楷,寫《靈飛經》帖。得轅門軍士報告,他忙撂下筆,一邊吩咐伙房備飯,一邊迎了出來。
「毅齋兄,這麼大的冰雪,仍出來巡視,真只有你才吃得這苦中苦啊。」張曜笑呵呵地說著,伸手去揮劉錦棠身上飛雪,發現雪花已成了冰淩花兒,乃半嗔半謔地說:「我身邊小卒三喜子這些天每天只吃兩頓飯,問他為什麼這樣,他說少吃少拉,撅著屁股灌北風實在吃不消呢。」
劉錦棠一聽,也笑著打趣道:「那好,都像他一樣,全軍口糧可裁三分之一,也為國家鬆一把勁。」
張曜說:「嘿咦,看你才當了三天婆婆,就是當家人口吻了。」
二人相對大笑,手把手進了中軍大帳。劉錦棠手下一班人與嵩武軍中人多為熟人。他們一進軍營,如同回到家裡,一下便各散五方,尋熟人聊天去了。劉錦棠也樂得單獨和張曜在一起,說話也毫無拘束。
進了營帳,劉錦棠瞥見案上殘稿,馬上動手去搶,還說:「一定是給嫂子寫稟帖,呈報這幾天的軍營細節。我猜,起首一定是:張曜百拜奉啟芳卿可人妝次。」
張曜並不去搶,卻只癟著嘴笑道:「哎呀,真酸。我是軍人,哪會套用那《西廂記》中張生信寄鶯鶯的格式呢?」
說著,令人把爐火生旺,讓劉錦棠把身上外衣及靴帽脫掉,二人促膝而坐,就火爐一邊小酌,一邊商談。
張曜原籍浙江錢塘,寄居吳江。家中貧寒,及長為人傭奴。因強健有力,入糧行為人舂米、運送。一次負米至家,行至街衢時,見一少婦在路旁痛哭,眾人圍觀。張曜問旁人才知,這少婦因夫死子幼,不願改嫁,而婆婆為替小兒娶婦,竟將她賣入娼門。少婦不願,於街頭痛哭,求路人救助。
張曜一聽,不由義憤填膺。恰好這婆子過來揪媳婦,詬罵外,拳腳交加,張曜於是將背上背的一筐米猛地向這老婆子頭上砸過去,竟一下將其砸死。
眾人一齊叫好,張曜懼禍,亡命河南,來到固始縣,投靠一個遠房姑表親。
此時,中原正是捻軍蓬勃發展之際,各地豪紳為自保,紛紛組織民團,四處搜求亡命,擴充勢力。因張曜豪俠仗義,功夫了得,被眾人推為團總。
張曜聚眾五百餘人,皆本地無賴子,唯其混世,故不畏死。張曜平日對他們不加約束,任其浪蕩三街六市,但操練時卻極為認真。所以,他的民團名聲雖不好卻很能戰。
不久,大股捻軍攻固始。固始縣令姓蒯,是一個儒生,不習戰陣。見捻軍蜂擁而至,準備自裁殉職。然他的女兒卻是個不讓鬚眉的女中豪傑。她諫父道:「與其賊未至而先殉,不如設法抵禦。倘若能勝,不但不死還可收功;縱不然,殺賊而死亦遠勝畏賊而自死者。」
蒯令覺得有道理,但自己一介儒生,手無縛雞之力,如何上陣禦敵?蒯小姐說:「事已至此,不可循舊章,講俗禮了。」
於是,出面當眾宣誓:有人能退捻匪,我即嫁與他為妻。
蒯小姐天生麗質,眾人傾慕已久。但重圍之中,無人敢冒鋒刃。眾人乃一齊慫恿張曜出來承擔此任。張曜思前想後,終於挺身而出,承擔了城守之責。
回到下處,他想,自己才五百人,敵眾我寡,孤城難死守,唯有用奇兵或可取勝。於是他乘夜色帶三百人出城,至城外隱蔽處埋伏。
夜深之際,突然偷襲捻軍營寨,城上眾人鳴鼓角以應。
捻軍遠來,原以為城內兵少,紮下營寨後,打算好好休息一夜,明早攻城。正進入夢鄉,外面喊殺聲大起,以為援軍突至,倉促起來應戰,自相攻擊踐踏。
張曜率三百人手臂纏白布,只管上前砍殺,竟把五千捻軍殺得大敗,慌忙朝來路退走。
張曜帶人追趕,趕了一程,只見前面燈火通明,喊聲大振。
張曜以為是敗退的捻軍復來,正暗暗叫苦,只見打頭的團丁認出了來的竟是官軍,忙報告張曜。於是一齊上前迎接。
原來蒙古親王僧格林沁知捻軍圍固始,乃統兵夤夜來救,正遇上敗退的捻軍,追殺一陣,趕了過來。當下,親王親自接見張曜,問明情況後,不由大加獎勵,並親自主婚,將蒯小姐配與張曜為妻。
這以後張曜遂躋身仕途,只二年,積功至河南布政使。不料得罪巨紳劉姓,劉姓有子名劉毓楠,在京為御史,他對張曜提起彈劾,說他「目不識丁」,不堪方伯之任。
於是,張曜奉旨改任南陽鎮總兵。
明清以來,重文輕武,張曜以文改武,算是個挫折,心中很是不平。蒯夫人卻很不以為意,她說:「他山之石,可以攻玉。劉毓楠未嘗不是你的諍友。只要你重新學起,文言郎亦可出自行伍!」
張曜素敬重夫人,知她出身書香門第,自幼博通經史,嫺熟吏治、典章,乃拜夫人為師。軍閒之際,夫人日夜課讀,出題屬對、作文,儼然如嚴師。
張曜雖不像一般學生二月杏花八月桂地赴考,卻也三更燈火五更雞地用功。不幾年,文事大有長進。尤其是那一手字,更是米之骨,顏之肉,自成一家。他自鐫一顆圖章,便直接用劉毓楠彈劾他的原句曰「目不識丁」,以為鈐記。上陣作戰,他不失本家張飛三爺的作風,歸家後則如學生,凡軍中大、小事--記於日記中,交夫人過目。不當之處,夫人毫不留情地大加呵責,張曜唯俯首聽責而已。
因他與夫人的結合有些類似《西廂》的「普救寺解圍」,加之也姓張,同輩中常用《西廂》的故事打趣他,又都笑他懼內。張曜並不反駁,並解嘲說:「你好大膽,居然連夫人也不怕。」
這以前張曜一軍駐河南,一直屬淮軍系統,及東西捻軍敗亡後,左宗棠以張曜善戰,特奏調赴陝甘剿回。
張曜開始以門戶之嫌拒不奉調,門客多方勸行也皆不應,蒯夫人得知,正色道:「你的官為朝廷所授、兵為國家所養,並非李中堂之私物也。國家用兵之際,何必要存此畛彼域之見?再說,左宮保指名調你,足見其敬重之意。人,切不可居功自負,要受得起敬重。」
一番話出口,大義凜然。張曜就如領了懿旨一般,馬上動身赴任。
這以後,在左宗棠統一指揮下,他和劉錦棠並肩作戰,配合默契。在陝甘時,張曜一軍在黃河北岸,老湘營在南岸;入疆作戰,劉錦棠一軍為右路軍,張曜一軍為左路軍。
他的嵩武軍在同治十三年便入疆,比劉錦棠要早兩年,他本是農家子,善耕耘稼穡。出屯哈密後,開荒屯墾,引水修渠,很有成績。至劉錦棠率軍抵哈密後,張曜一軍已墾地一萬九千餘畝,獲毛糧數萬石。
他和劉錦棠關係極親密。二人相處,如兄弟一般,說話也完全丟開官場套路,就像敘家常一般,當年二人在左相帳下時,左相易激動,遇到不順心的事愛罵仇人。當著眾人的面罵曾國藩、李鴻章,且常常連瓜帶蔓牽扯到旁人。
劉錦棠和張曜,一個出自曾國藩門下,一個屬淮軍系列。城門失火,殃及池魚。劉錦棠年輕氣盛,常怪左相借題發揮,指著和尚罵賊禿,張曜卻豁達得多,背地常勸他或從中化解。
入疆後,左宗棠奏保劉錦棠總統行營,論資歷,張曜勝劉錦棠多多,且最早出關,但詔旨下來,張曜謹遵朝命,受劉錦棠節制毫無怨言。
今日劉錦棠巡視到營,兩人相見甚歡,閒談之後便是正事。
張曜向劉錦棠介紹了他們部隊的分布及眼下的操練,接著提出一個擴充馬隊計畫。新疆幅員遼闊,步兵行動不便捷,往往誤事。眼下金順在北疆只是採取守勢,用不著馬隊,應該可抽調一些增援南邊。
這一說,打開了劉錦棠的話匣子。
原來劉錦棠指揮的還有一支桂錫楨馬隊,但金順堅持北邊怕頂不住,硬把個桂錫楨要過去了,當時,左宗棠和劉錦棠心中都明白,金順這是怕左宗棠壓他裁軍才故意這麼趁熱鬧,以進為退的,其實,金順一支兵,包括榮全、景廉留下的舊部,徐學功、孔才的民團,足有四十多個營,守衛北疆庫爾喀喇烏蘇一線,只有多不會少,左相一直堅持要金順裁撤一半,汰盡老弱冗兵,金順就是頂著不肯。
劉錦棠一提此事就氣沖牛斗,他站起來,圍著火爐子轉,歷數金順的無能:他在陝甘剿回時戰績平平;瑪納斯城下兩度損兵折將,最後,為洩憤而殺降等等。但令劉錦棠不解的是,金順無能,卻又官運亨通。開銷處分不久,便得幫辦軍務的名義,後與景廉對調,任烏魯木齊都統,可不久又署理伊犁將軍。
劉錦棠說:「現在有很多人說金和甫是一名福將。凡是壞事壞不到他頭上,凡是好事又都能沾上邊。就是打了敗仗也照舊能升官,我就不信。這回把他擺在北疆,槍一響可要看硬傢伙,喪師失地可沒得說的,不丟腦袋也要丟烏紗。」
張曜可比劉錦棠深沉得多。他見劉錦棠發了火,深悔自己不該多嘴,引劉錦棠扯上往事。於是,勸說道:「毅齋,還是心平氣和一些的好。一旦上陣打仗,你還是得點撥他,你署理督辦軍務欽差,生死榮辱都擔著,再說,何必呢?滿漢互攻,從來只有漢人栽跟斗的。人家可是八旗親貴呢,咱們犯不上在這些事上吃人家旗人的暗算。更何況,這裡地處邊陲,所謂『三北』,歷來為是朝廷禁臠,早年還不准咱們漢人插足的呢。」
可劉錦棠此時卻有些不以為然。他想,時勢不同,境界各異,現在的事,怎麼好拿過去的例子比呢?張朗齋是受過跌宕的人,一年被蛇咬,三年怕井繩,加之他那位熟知朝章典故的蒯夫人一旁耳提面命,謹小慎微到這地步也情有可原。
他不相信,他就鬥不過金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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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語言
    • 中文繁體
    • 裝訂
    • ISBN
    • 9789864020584
    • 分級
    • 普通級
    • 頁數
    • 320
    • 商品規格
    • 25開15*21cm
    • 出版地
    • 台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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