遠山的回音
活動訊息
內容簡介
《追風箏的孩子》胡賽尼回來了。
——這位得獎小說家締造了文壇旋風:他的明星作品至今魅力不減,頭兩本著作《追風箏的孩子》和《燦爛千陽》一共在全球銷售三千八百萬冊。
——他的新作,自今年(2013)五月在美國出版上市,到現在(十月)也已銷售超過三百萬冊,將會有四十種語言的翻譯版本,其中包括馬來西亞和冰島的版本。
——儘管他說他的新書不那麼以阿富汗為中心,但他當然沒有忘記他的故鄉和他的創作初衷。
「近乎完美的一本小說」——最刁鑽的書評家也不得不感嘆的大師之作
「好看到心得難以下筆、每每想起便想默默哭泣」——全台試讀部落客全五顆星推薦
《遠山的回音》這次依然從胡賽尼擅長的手足之情出發,但透過九個篇章,描述一對自幼失散、感情深厚的兄妹——巴布杜拉和帕麗——如何經過漫長的半個世紀,彼此惦念、尋找,而橫跨半個地球、四個國家(阿富汗、美國、法國及希臘),影響數個家族的動人尋根故事;一如讀者所說:「每個角色就像一只只的風箏,帶著希望和夢想飛往喀布爾、巴黎、舊金山、希臘……」
名人推薦
白崇亮(台灣奧美整合行銷傳播集團董事長)、李家同(清大榮譽教授)、何致和(小說家)、凌性傑(建中國文老師)、陳藹玲(富邦文教基金會董事) 、張鐵志(文化評論人、「號外」雜誌主編兼出版人) 、鍾文音(小說家)真心推薦
【全球好評】
Amazon:是一位說大師級的說書人所做的大師級作品。
紐約時報:比《追風箏的孩子》更流暢也更具企圖心。比《燦爛千陽》在敘事上更複雜而有層次。
O雜誌:動人之作……問出了一個難以回答的好問題:愛,有沒有界線?
BookBrowse:胡賽尼以慈悲之心切取人生的各種切片,以表裡、層次與複雜度敘述了人世的不完美。
娛樂周刊:一直讀到最後……這才恍然大悟,發現這位作者達到了什麼樣的成就。
華盛頓郵報:把這本書送上暢銷排行榜吧。
【部落客試讀回響】
栞:我很喜歡這本小說的細緻,無論是情感的描繪或是人物的樣貌,都是那麼真實。而且在閱讀的時候,會忍不住覺得有啜泣的聲音輕輕地迴盪著。仔細深究是誰在哭泣的時候,卻發現他們的內心都是這麼悲傷而無力。可是這並不是一本會讓人心情黯淡的書籍,我覺得在那些悲傷的後面,都有一道微微的光,所以閱讀的時候會感到悲傷卻又不會絕望。尤其讀到結局時,有種如釋重負的感覺。這個作者的故事很美,又牽動人心,在不幸中還是會保留一點點希望。人在面對生活的時候最需要的,無非就是那一點點希望而已。
jerry:錯綜複雜的人間百態,胡賽尼寫來一派從容,每個角色就像一只只的風箏,帶著希望和夢想飛往喀布爾、巴黎、舊金山、希臘……風箏線在他手中收放自如,輕盈又細膩地撩撥風的律動,在清冷高空中俯仰靜默的群山,訴說著繽紛迥異的人生面貌。大師就是大師,精雕細琢不著痕,在結構上多種敘述手法別具一格,豐富了情感也宣洩了情緒,不是表面式剎那的感動,更多的是喚得內化的初心。
浮果:相隔五年,胡賽尼的新作《遠山的回音》出版了,不同於前兩本作品中,強烈可感受到的背叛和原諒,這本新作品就好像是一碗冷湯,讓人溽氣全消,他迂迂迴迴地說故事,不卑不亢,不賣弄悲情和眼淚,讀者得以專注在故事的身上,幸而,得以專注。簡單的一個寓言,下了重要的命題:捨得?人可以做到什麼程度,去成就一個人的幸福?
elish:在故事結束、紙頁闔上的那一刻,讀者仍能想像那一切或許,不,是肯定會繼續下去。新連結起的家族線也將隨之延伸,無論天南地北,只要活在這世上就還有機會能連結起一切。如同在群山間繚繞不去的回音般,我們可以假想在某個條件齊備的空間裡,那回音將消散不去回盪近乎整個永恆。
藍色雷斯里:愈讀到後面,真的就是愈對胡賽尼的創作功力感到嘆服。樸實簡單的文字構成了一段又一段的故事,而一段又一段的故事則彼此交織成這部恢弘的世代史詩。這些故事經過世代的激盪漾出漣漪,而在其他人的生命歷程中激起新的波瀾,宛若不斷在群山間迴盪的回音。這,應該就是原文書名所象徵的意義吧。
苦悶中年男:卡勒德.胡賽尼再一次以阿富汗為背景,寫出一個發生於當地,情感卻共通於世界的故事,原來這樣的情感是可以跨越疆界、種族、語言的差異,讓每個人感同身受的,我們像阿布杜拉一樣無時無刻思念著不得見的心中摯愛,以胡賽尼筆下動人的文字滋潤著苦澀的心靈,在他訴說的故事之下,阿富汗不再是黃沙遍佈的貧瘠土地,而是與你我所在的世界一樣,擁有蘊藏豐沛情感的土地。或許生命中一切並非完美,但只要有希望,就能找到能讓心靈平靜的安慰,就足以期待再一次幸福喜悅的來臨。
編輯推薦
睽違近六年,《追風箏的孩子》作者卡勒德‧胡賽尼的新作《遠山的回音》終於在台問世。這次胡賽尼透過九個篇章,為讀者訴說一個影響數個家族的動人尋根故事。自幼失散、感情深厚的兄妹,經過漫長的半個世紀,彼此惦念、尋找。故事以阿富汗為中心,但人物帶著希望和夢想穿梭在半個地球、四個國家中。故事告訴我們,即使生命中一切並非完美,但只要有希望,就仍有美好的未來。(文/編輯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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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會說故事的大師,最美的傑作
當胡賽尼的新作《遠山的回音》剛在美國上市,我們就接到好多熱情的詢問:中文版何時出版呢?
開始啃《遠山的回音》原文書的時候,小編正好在一趟長程旅途中;好幾次,我差點在臥舖上哭起來,為書裡每個角色為命運所擺佈的景況心裡一揪。在漫長的時間與空間裡,這些人就像漂流在漫無邊際的大海上,明明想朝那個方向游去,卻依舊被浪潮推著推著,到一個自己沒想過,但其實也沒那麼糟的地方。
是的,沒有那麼糟,就像在《追風箏的孩子》裡一樣,春天到來,雪花就會開始融解。
故事從一個床邊故事開始。胡賽尼說:「好吧,你們想聽故事,我就講一個。」然後你就跟著小兄妹被吸了進去,聽了一個關於愛、奉獻與犧牲的故事;而隔天,這對情同父女的阿布杜拉與帕麗,從此咫尺天涯,展開各自的人生,在他們終於終於、在很久很久之後重逢之前,他們與許許多多的人命運交錯,並帶著他們想到家、想回家。
在這些離開與返家的旅途中,有些人洗去了憂傷,有些人認清了自己,有些人則得到了力量,而跟著踏上這趟旅途的我們,也將在眼淚與微笑中感受到很深、很深的愛。胡賽尼再度將他擅長的家人、手足故事,發揮到淋漓盡致,直達人心——他真的可能是這個世紀最會說故事的大師之一。(文/木馬文化主編張立雯)
序/導讀
譯者的話
卡勒德•胡賽尼改變了我的人生。
像小學作文範本裡的陳腔濫詞?但卻是事實。
向來覺得自己還算好命,求學一帆風順,工作水到渠成,連婚姻都是學生時代的戀情順理成章開花結果,但凡真正想做的事,好像也沒什麼做不成的。於是,這勉強可以歸類為「勝利組」的人生,讓我對生活中似乎不怎麼費功夫得來的一切漠然以對,看似精明幹練的外表底下,是一顆不懂也不屑算計投資報酬率,單純得近乎天真的心,全心全意投入自認為可以福國利民的志業,不求報償,不計代價,但求意義。
然而,二○○一年九月,整個世界因為恐怖攻擊而天翻地覆的那個秋天,我的小宇宙也在瞬間土崩瓦解了。就如同紐約世貿大樓的倒塌,讓世人驚覺堅不可摧的超級強權不過是虛妄的想像,突如其來的現實衝擊,讓我意識到自己所相信的真理,所捍衛的理念,不過是海市蜃樓,在烏雲蔽日的那一刻,全都煙消雲散。兩架飛機在紐約市中心撞出殘垣斷壁的歸零之地,而這赤裸的真相,也像利刃一般,在我心裡戳出一個深不見底的黑暗傷口。我沒經歷過愛情的背叛,但卻在心心念念的志業上,體驗到了比背叛更加蝕骨錐心的痛。
那一整個秋季,日子在混沌中度過,白天與黑夜的界線泯滅了,睡夢與清醒的區別失去意義,一個又一個黑夜,我睜眼躺在床上,緊緊拉住丈夫的手,宛如大海囚泳的人抓住浮板,生怕自己在昏沉闔眼之際,被惡夢吞噬。
但日子終究是要過下去的,家人與摯友的扶持是我不願也不能辜負的期待。於是,我慢慢回復了正常的作息,以微笑回應好奇的探詢,把如影隨形的蜚短流長在門外。表面上看來,我還是原來的那個我,但只有我自己知道,每天早上,我得要耗費多少心力,才能武裝好自己出門。但穿戴在身上的盔甲不敵時間的消蝕,熬過白天,來到晝夜交替的黃昏,我已毫無防備地曝露在暮色裡,然後,就像村上春樹形容的,擁有刀刃般尖喙的鳥兒便成群飛來,把我啄食殆盡。
日復一日,年復一年,這無法言說的痛苦並沒有隨著時間而減輕,而消失,只是越藏越深,在心底扎了根似的等待隨時破土而出。然後,我遇見了卡勒德•胡賽尼。
很長一段時間,翻譯是我的避風港,沉浸在別人的悲歡離合、喜怒哀樂裡,可以暫時擺脫現實,遺忘自我。接到《追風箏的孩子》時,我剛剛走出約翰•勒卡雷愛與背叛的迷宮,正需要有個簡單溫暖的故事來喘口氣。一如預期,胡賽尼平鋪直敘娓娓道來的這個故事,淺白易讀,帶來難得暢快的翻譯經驗。直到那個深夜。
那個深夜,獨自在書房裡,讀到阿米爾想對索拉博說的話:
你以前的生活,也是我以前的生活。我在同一個院子裡玩耍,索拉博。我住在同一幢屋子裡。但是綠草枯死了,陌生人的吉普車停在我們房子的車道上,油漏得柏油地上到處都是。我們以前的生活已經消失了,索拉博。所有的人不是已經死了,就是快死了。現在只剩下你和我。只有你和我。
在我還沒意識到怎麼回事之時,眼淚已經奪眶而出了。驀然浮現心頭的,是張愛玲《半生緣》裡,曼禎對世鈞說的那句:「我們回不去了。」是的,我再也回不去了,那美好的想望,虛妄的願景。萬籟俱寂的深夜,在書房的孤燈下,對著窗外逐漸褪隱的燈火,淚水決堤般無法遏止。我痛哭失聲,多年來的第一次。
心痛是因為不甘,而不甘,卻是因為不捨,我幡然領悟。依戀著過去,捨棄不了曾經經歷的歲月,曾經擁有的夢想,才是餵養心底那株黑暗之樹,讓那纏結糾亂的枝節不斷滋長,囓食靈魂的元兇。
淚乾了,夜也盡了,望著暗黑的河面漸漸泛起一層淺淡的霧光,心裡有塊什麼東西開始慢慢消融,慢慢軟化,那鬱積胸臆已久的怨怒,彷彿隨著淚水逐漸流逝了。捨棄過去,才能迎向未來。那一剎間的頓悟,未必帶來立即的變身,但就像胡賽尼說的,「春天的來臨,總是從一片雪花的融化開始。」我之所以成為今天的我,也就是從那一個深夜將盡的黎明慢慢開始的。
卡勒德•胡賽尼的小說就是有這樣的魔力。簡單的文字,淺白的情節,卻蘊藏著強大的感動能量。看似平鋪直敘的故事,總在不經意間,觸動內心深處最敏感的那根弦,讓心緒如海嘯襲捲,一發不可收拾。儘管他筆下的世界和我們隔著遙遠的地理距離,有著陌生的文化傳統,但卻絲毫阻隔不了閱讀的感動。因為,在充滿異國風情的故事底下,其實是共通的愛與人性。
愛與人性,是胡賽尼作品一貫的主題,從《追風箏的孩子》的阿米爾與索拉博,《燦爛千陽》的瑪黎安與萊拉,到《遠山的回音》的納比、馬柯斯與帕麗,都是因為人性的善惡掙扎而痛苦,因為愛的悲憫力量而獲得救贖。於是,我們在胡賽尼的小說裡看見了自己的脆弱,自己的無力,但也在小說角色的身上,找到了可以扭轉逆境的希望與信心。閱讀胡賽尼,其實不是在讀著一個個虛構的故事,而是在和自己的靈魂對話。
胡賽尼筆下的人物,都是大時代裡的小人物,或因戰亂而流離失所,生離死別,或因愛恨而困鎖心牢,放浪天涯,背負著各自的心靈包袱,在時代的洪流裡踽踽獨行。這一個個角色就像你我一樣,在外表的形貌之下,都藏有一段或許無法對人言說,或許痛苦得讓自己只能遺忘的過往,而胡賽尼以出色的說故事技巧,揭開藏在他們表象之下的人生故事,不只編織了高潮起伏的情節,更讓我們宛如瞥見鏡像似的照見自己的內心。
這就是胡賽尼作品最成功的地方:讓平凡讀者也能在戲劇化的小說情節裡,找到投射己身人生情感的對象。有時是一個感同身受的角色際遇,有時是一段似層相識的情節,甚至是一句如當頭棒喝的對話,讓我們忍不住熱淚盈眶。我們一次次落淚,為了故事裡命運多舛的主人翁,也為了竟然有人說出我們不足為外人道的心聲。說他通俗也罷,濫情也罷,胡賽尼小說的動人力量沒有人能否定。
小說能有這麼大的影響力?或許有人要問。是的,胡賽尼就是有這樣的魔力。畢竟,他都改變了我的人生,不是嗎?
《遠山的回音》譯者 李靜宜
試閱
一九五二年,秋
那好吧,你們想聽故事,我就講一個。可是就這麼一個,你們別想再求更多。首先,時間很晚了,而且我們,帕麗,妳和我,還有好長的路要走。妳今晚需要好好睡一覺。還有你,阿布杜拉,你也是。你妹妹和我不在的時候,家裡得指望你啊,小伙子。你媽媽也指望你。所以,就一個故事。專心聽,你們兩個,專心聽,別打岔。
很久很久以前,在魔怪、靈魔和巨人還橫行大地的時代,有個叫阿育老爹的農夫。他和家人住在一個名叫馬丹薩巴茲的小村。因為有一大家子要養,所以阿育老爹天天拚命工作。他每天從天亮做到天黑,犁田,翻土,挖洞,照料他那些瘦巴巴的阿月渾子樹。不管什麼時間,你都會看見他在田裡工作,彎著腰、馱著背,整個人就像他鎮日揮個不停的那把大鐮刀。他兩手永遠都結滿繭,也常常流血,每天晚上,他都累得頭一沾枕就睡著了。
我說啊,就這一點來說,他其實也不是特例。在馬丹薩巴茲,所有的村民都過得很苦。別的一些村子運氣就比較好,往北一點,位在山谷上的村子,有果樹花草,有清新空氣,還有冰涼清澈的小溪。但是馬丹薩巴茲很荒涼,雖然村名是「綠野」的意思,但是和你所想像的景色沒有半點相似。村子位在塵土飛揚的平原上,周圍是連綿不絕的崎嶇山脈。風很熱,總是把塵土往眼睛裡吹。找水是日常的大問題,因為村裡的水井,就算是最深的那幾口,也常乾到快沒水。當然啦,河是有的,但是村民得走上半天才能到河邊,而且這條河的河水一年到頭都渾濁不堪。在經過十年的乾旱之後,就連河水也變淺了。我們可以這麼說,馬丹薩巴茲的人必須比以前辛苦一倍,才能得到只有以前一半的生活所需。
但是,阿育老爹認為自己運氣不錯,因為他擁有比什麼都要珍貴的家庭。他很愛他的妻子,從來不會對她大呼小叫,更不會打她。他很重視她的建議,也很高興有她陪在身邊。至於兒女,他得神保佑,像一隻手有五根手指那樣,總共有三男兩女五個孩子,他每一個都很愛。女兒乖順善良,有人品有名聲。而兒子呢,他已經教會他們正直、勇氣、友誼和埋頭苦幹的價值,他們也都是乖乖聽話的好兒子,會幫父親種莊稼。
儘管愛所有的兒女,阿育老爹私心最愛的還是排行老么、才三歲大的兒子卡伊斯。卡伊斯有雙深藍色的眼睛,每一個見到他的人,都會被他淘氣的笑聲給迷住。而他也是那種精力充沛,搞得其他人全筋疲力盡的小男生。他剛學會走路的時候,高興得不得了,只要人醒著,就整天走個不停;叫人頭痛的是,他甚至連晚上睡覺的時候也在走。他會夢遊,離開他家那間泥屋,在只有月光的黑夜裡到處走。他爸媽當然很擔心囉,要是掉進井裡,或走失,或更慘的,被夜裡埋伏在平原的什麼動物給攻擊了,該怎麼辦?他們試過很多辦法都無效。但最有效的方法往往也是最簡單的,最後阿育老爹找到的解決方法的確也最簡單:他從自家養的一隻山羊脖子上摘下鈴鐺,掛在卡伊斯的脖子上。就這樣,只要卡伊斯半夜起床,鈴聲就會吵醒其他人。一段時間後,夢遊的毛病好了,卡伊斯卻已習慣鈴鐺的存在,不肯拿下來。所以,儘管鈴鐺已經失去原本的功能,還是繫著繩子、掛在卡伊斯的脖子上。阿育老爹忙完一整天的工作回家時,卡伊斯總是從屋裡跑出來,一頭撞進爸爸懷裡,每跨出一小步,鈴鐺就叮叮噹噹地響。阿育老爹會把他抱起來,帶他進屋。小男孩專心地看著爸爸沖洗,然後在晚餐桌上坐在爸爸旁邊。吃過飯後,阿育老爹喝著茶,看著家人,腦海中會浮現一幅景象,想像所有的孩子都成家立業、有自己的子女,那麼他就會擁有一個更大的家族,成為一名驕傲的族長。
唉,阿布杜拉和帕麗啊,可是阿育老爹的快樂生活卻結束了。
這是因為有一天,魔怪來到馬丹薩巴茲村。他從山那邊走向村子的時候,邁出的步伐,讓大地搖搖晃晃。村民丟下鏟子、鋤頭和斧頭,四散逃逸,把自己鎖在家裡、全家人抱在一起。魔怪那震耳欲聾的腳步聲停止了,馬丹薩巴茲整個村子籠罩在魔怪的陰影裡。據說魔怪頭上有彎曲的犄角,粗黑的毛髮蓋在肩上,尾巴強勁有力,眼睛閃著紅光;其實誰都不確定魔怪的長相;你知道的,因為看見他的人都沒命了:膽敢偷瞄一眼的人,都會被魔怪當場吃掉。因為知道這樣,村民都很明智地低頭盯著地上。(待續)村裡的每一個人都知道魔怪來做什麼。他們聽說過他去其他村子的事,也一直覺得很不可思議:他竟然這麼久都沒注意到馬丹薩巴茲村。說不定——他們自己推論——他們在馬丹薩巴茲過的貧瘠生活反倒幫了大忙,因為孩子都吃不飽,骨頭上沒幾兩肉。儘管如此,他們的好運還是用完了。
馬丹薩巴茲天搖地動,大氣都不敢喘一口。每家人都祈禱魔怪會跳過自己這家,因為他們知道如果魔怪的腳踩上誰家屋頂,誰就得交出一個孩子,然後魔怪就會把那個孩子塞進布袋、扛到肩上,沿著原路回去。再也沒有人會見到那個可憐的孩子。而如果那一家人拒絕,魔怪就會奪走他家所有的孩子。
那麼,魔怪把小孩帶到哪兒去了?到他位在陡峭山頂的堡寨裡。魔怪的堡寨離馬丹薩巴茲非常遠,要經過許多山谷、幾座沙漠,還要翻過兩座山脈才到得了,可是有哪個神經正常的人會自己去那裡送死?據說堡寨裡有很多地牢,牆上掛滿剁肉刀,天花板上掛著吊肉的勾子;據說那裡還有巨大的串肉叉,以及大火坑。只要逮著闖入的人,魔怪就會勉強自己放棄不愛吃大人肉的習性。
我想你們都猜到魔怪恐怖的腳踩上誰家的屋頂了。一聽到屋頂上傳來的聲音,阿育老爹就發出痛苦的慘叫,他的妻子則暈了過去。孩子們也開始哭,有驚恐,也有哀傷,因為他們知道必將失去一個手足。這家人必須在明天黎明前把小孩貢獻出來。
我要怎麼讓你們明白,阿育老爹和他妻子在那天晚上所受的折磨呢?哪一個父母都不應該被迫作這樣的抉擇。阿育老爹和妻子在孩子們聽不見的地方,爭論到底該怎麼做。他們說著說著便哭了起來,哭了又說,說了又哭,一整夜反反覆覆。黎明將近,卻還是沒能作出決定——這很可是魔怪所樂見的,因為他們下不了決心,他就可以一口氣把五個孩子全帶走。最後,阿育老爹從屋子外面撿來五顆形狀大小相仿的石頭,在每一塊上面寫一個孩子的名字,然後擺進一個麻布袋裡。他把布袋交給妻子,但她馬上退開,彷彿布袋裡裝著毒蛇似的。
「我做不到,」她搖著頭對丈夫說:「不要叫我抽。我受不了。」
「我也做不到。」阿育老爹說。但是透過窗戶,他看見太陽就快從東邊的山丘後面探出頭來。時間快到了。他哀慘地看著孩子們。砍掉一根手指,才能救整隻手。他閉上眼睛,從布袋裡摸出一顆石頭。
我想你們也知道阿育老爹抽中的是誰。一看見那個名字,他就仰天發出一聲慘叫。他把小兒子摟在懷裡,心都碎了,而完全信賴爸爸的卡伊斯,還快樂地摟著阿育老爹的脖子。一直到阿育老爹把他放到屋外,關上門,卡伊斯才發現不對勁。阿育老爹背靠門站著,緊閉雙眼,淚流滿面,聽著心愛的兒子用小拳頭敲門,哭著要爸爸放他進來。但阿育老爹站在那裡,低聲說:「原諒我,原諒我。」大地隨著魔怪的腳步聲搖晃;他的兒子尖叫;大地一次又一次隨著魔怪離開馬丹薩巴茲的腳步而震動,一直到他失去蹤影,大地才終於靜止。到處都靜悄悄的,只聽得見阿育老爹哭喊著要卡伊斯原諒他。
阿布杜拉,你妹妹睡著了,幫她的腿蓋上毯子。對,很好。我可以不講了吧?不行?你要我繼續講?你確定,小伙子?好吧。
我講到哪裡了?接著是四十天的哀悼期。每一天,鄰居都煮飯來給他們吃,和他們一起守夜。大家都竭盡所能地帶來各種東西:茶葉、糖果、麵包、杏仁,同時也帶來他們的安慰與同情。阿育老爹連一句謝謝都說不出口。他坐在牆角哭,淚水從兩隻眼睛流出來,好像要用淚水終結村裡的乾旱似的。你沒見過有人像他那麼痛苦,受那麼多折磨的。
接下來又過了好幾年。乾旱持續,馬丹薩巴茲村則更窮了。好幾個嬰兒在搖籃裡渴死。水井的水位前所未有的低,河也乾了,只有阿育老爹的悲傷一天比一天高漲。他對他的家再也沒有用處:他不工作、不禱拜,也不太吃東西。妻子和子女哀求他,但一點用都沒有。在家的另外兩個兒子接替了他的工作,因為阿育老爹每天什麼都不做,光是坐在田地邊上,孤伶伶的一個人,凝望遠山。他不和村民講話,因為他相信他們在他背後竊竊私語;他們說他太懦弱,竟然捨棄自己的兒子,說他是個不稱職的父親。真正的父親會和魔怪奮戰,會為捍衛家人而死。(待續)有天晚上,他對妻子提到這件事。
「他們沒這麼說,」他的妻子回答,「沒有人認為你是懦夫。」
「我聽得見。」他說。
「你聽見的是你自己的聲音,老公。」她說。她沒告訴他,村民的確在他背後竊竊私語,但他們講的是他八成已經瘋了。
然後有一天,他也證明給他們看了。他在黎明起床,沒吵醒妻子和兒女,塞了幾片麵包到麻布袋裡,穿上鞋子、把大鐮刀綁在腰間,上路了。
他走了好多好多天。他一直走一直走,走到太陽變成遠遠的一團模糊火球。夜裡他睡在山洞裡,風灌進洞中呼呼響;再不然就睡在河邊、樹下或大石頭旁邊。他吃完麵包,開始找到什麼吃什麼:野莓、蕈菇,以及雙手在溪裡抓到的魚。有些日子,他甚至什麼都沒吃,但還是繼續走。要是有路人問他上哪兒去,他就告訴他們。有些人聽了哈哈大笑,有些人則快步走開,怕他是個瘋子;還有些人祝他好運,因為他們也曾被魔怪帶走孩子。阿育老爹低著頭繼續走。鞋子破了之後,他拿繩子把鞋綁在腳上;繩子斷了之後,他就光著腳往前走。就這樣,他越過沙漠、山谷和山脈。
最後,他來到魔怪堡寨所在的那座山。他急著想實現心願,一刻也不休息地往上爬。衣服撕裂、雙腿流血、頭髮結滿泥塊,但他的決心並未動搖。崎嶇的石塊割破他的腳底,爬過鷹巢旁邊時,老鷹啄傷他的臉頰,猛烈的狂風幾乎把他吹到山下去;但他還是繼續往上爬,從這塊岩石到下一塊岩石,直到站在魔怪堡寨的宏偉大門口。
誰這麼大的膽子?阿育老爹拿起石頭朝門丟去,魔怪的聲音隨即轟隆響起。
阿育老爹報出名字。「我是從馬丹薩巴茲村來的。」他說。
你是不想活了嗎?你一定是不想活了,才敢來騷擾我家!你想幹麼?
「我是來殺你的。」
大門裡面一晌沉默。接著大門咿咿呀呀打開,魔怪那宛如夢魘的龐大形影聳立在阿育老爹面前。
是嗎?魔怪說,聲音低沉如雷。
「是的,」阿育老爹說,「不是你死就是我亡。我們今天有個人會死。」
有那麼一會兒,魔怪看似要一掌把阿育老爹掃倒在地,然後用他利得像刀的牙將他一咬斃命。但他不知為什麼遲疑了。他瞇起眼睛。或許是這個人的瘋言瘋語,或許是這老人的外表:撕裂成片的衣服、流血的臉,從頭到腳的厚厚塵土。也或許是從這老人的眼睛,魔怪看不見絲毫的恐懼。
你說你是從哪裡來的?
「馬丹薩巴茲。」阿育老爹說。
從你的外表看來,這個馬丹薩巴茲,一定很遠吧。
「我不是來這裡閒聊的。我是來——」
魔怪舉起一隻長爪的手。是,是,你是來殺我的。但我在被殺之前,總可以說幾句話吧。
「很好,」阿育老爹說,「可是別說太多。」
謝謝你。魔怪咧嘴笑說。我可不可以請問一下,我是對你做了什麼壞事,讓你非殺我不可。
「你帶走我最小的兒子,」阿育老爹說,「他是我在這世界上最珍愛的人。」
魔怪咕噥一聲,摸摸下巴。我從很多父親手裡帶走很多孩子啊,他說。
阿育老爹生氣地舉起鐮刀,「那我也要替他們報仇。」
我必須說啊,我很欣賞你的勇氣。
「你根本不懂什麼是勇氣,」阿育老爹說,「所謂的勇氣,是要冒著失去什麼的風險。我已經沒有什麼可以失去了。」
你可能失去你的生命啊,魔怪說。
「你早就奪走我的生命了。」
魔怪又咕噥一聲,若有所思地打量阿育老爹。過了一會兒,他說:很好,我願意和你決鬥。但是,請你先跟我來。
「快一點,」阿育老爹說,「我快沒耐性了。」然而魔怪已經沿著一條龐大的走廊往前走。阿育老爹別無選擇,只能跟上去。他隨著魔怪穿過一條條迷宮似的走廊,每一道都有巨大的柱子支撐,天花板高得快碰到雲;他們穿過許多樓梯井,以及大得足以容納馬丹薩巴茲全村村民的大房間。他們一直走一直走,最後魔怪帶著阿育老爹進到一間很大的房間,房間的另一頭掛著帷幔。
過來吧,魔怪招手。
阿育老爹站到魔怪身邊。(待續)魔怪拉開帷幔。帷幔裡是一面玻璃窗。透過窗戶,阿育老爹可以俯瞰一座巨大的花園,花園周圍種了一排絲柏,地面開滿色彩繽紛的花朵,還有好幾座鋪上藍色磁磚的水池、大理石露台及翠綠的草坪。阿育老爹看見許多修剪成各種形狀的美麗樹叢,還有噴泉在石榴樹下噴湧。就算再過三輩子,他也想像不出這麼美的地方。
但是真正讓阿育老爹膝蓋一軟的,是他看見花園裡有許多孩子在快樂地奔跑嬉戲。他們在步道和林木間相互追逐、在樹叢裡玩躲貓貓。阿育老爹在孩子裡搜尋,最後終於找到他所要找的:他在那裡!他的兒子,卡伊斯,活生生的、健康得不得了!他長高了,頭髮也比阿育老爹印象裡來得長。他穿著漂亮的白襯衫和一條帥氣的褲子,暢快大笑地追逐兩個同伴。
「卡伊斯,」阿育老爹輕聲叫著,哈出的氣讓玻璃霧濛濛一片。然後他高聲喊起兒子的名字。
他聽不見的,魔怪說。也看不見你。
阿育老爹拚命跳著,揮舞手臂、捶打玻璃,直到魔怪重新拉上帷幔。
「我不明白,」阿育老爹說,「我以為……」
這是你的獎賞,魔怪說。
「什麼意思?」阿育老爹喊著。
當年我強迫你接受考驗。
「考驗?」
愛的考驗。那是很困難的挑戰,我知道,而且我知道那讓你付出很大的代價。可是你通過了。這是你的獎賞,也是他的。
「要是我當時不選擇呢,」阿育老爹叫嚷著,「要是我拒絕你的考驗呢?」
那你所有的孩子都會死,魔怪說,反正他們也等於被詛咒了,因為有個懦弱的男人當父親:一個寧可看著他們全部沒命,也不願扛起良心負荷的懦夫。你當時所做的——扛起心靈的重擔——需要很大的勇氣。所以,我很尊敬你。
阿育老爹無力地舉起鎌刀,但鎌刀從他手裡滑落,掉在大理石地板上,發出一聲匡噹巨響。他膝蓋發軟,非坐下不可。
你兒子不記得你了,魔怪說。他現在過的是這樣的生活,你也看到他很快樂。他在這裡可以享受最好的食物與衣服,還有友誼與寵愛。有老師教他藝術、語言與科學,學習智慧與慈悲。他一無所缺。有一天,長大成人之後,他或許會選擇離去,也可以自由離去。我想他會以他的善良感動許多人,並帶給深陷悲苦的人幸福快樂。
「我想見他。」阿育老爹說,「我想帶他回家。」
你想帶他回家?
阿育老爹仰頭看魔怪。
魔怪走到帷幔旁邊的櫃子,打開抽屜,拿出一個沙漏——你知道沙漏是什麼嗎,阿布杜拉?你知道,很好——然後,魔怪拿起沙漏,倒過來,放在阿育老爹腳邊。
我准許你帶他回家,魔怪說,可是一旦你作了這樣的決定,他就永遠不能再回來這裡。要是你決定不帶他走,那麼你也永遠不能再回到這裡。等沙子漏光,你就要告訴我你的決定。
說完,魔怪走出房間,留阿育老爹一個人,再次面對痛苦的抉擇。
我要帶他回家,阿育老爹馬上就想。這是他最想做的,是他身上的每一條神經都想要的;他不是曾經在千百次的夢境裡見到兒子回家的情景嗎?再次把小卡伊斯摟在懷裡、親吻他的臉頰、感覺他的小手握在手裡的軟嫩?然而……要是帶卡伊斯回家,在馬丹薩巴茲等待他的是什麼樣的生活?農夫的艱苦生活,最好的情況也不過像他自己這樣,頂多再比他稍稍好一點。那還得要卡伊斯沒像村裡的許多孩子那樣,因為乾旱而死。你能寬恕自己嗎,阿育老爹問自己。知道你因為自己的自私,讓他不能過上錦衣玉食、前途光明的生活?反過來說,要是他把卡伊斯留在這裡,知道兒子還活著,知道他在哪裡,卻永遠不能再見面,他要怎麼忍受?他怎麼受得了?阿育老爹開始哭。他好沮喪,拿起沙漏往牆上砸去。沙漏碎成千萬個碎片,細沙灑滿地板。
魔怪回到房間,看見阿育老爹站在滿地的碎玻璃上,垂頭喪氣。
「你這個殘酷的怪物。」阿育老爹說。
要是你活得像我一樣久,魔怪回答說,你就會知道殘酷和慈悲其實是一體兩面。你作出決定了嗎?
阿育老爹擦乾眼淚,拿起鎌刀,綁在腰際。他緩緩走向門口,頭垂得低低的。
你是個好父親,阿育老爹走過身邊時,魔怪說。
「你對我做的事,會讓你上刀山下油鍋!」阿育老爹疲憊地回答。
他走出房間,踏進走廊。魔怪在他背後喊他。
給你,魔怪說。他交給阿育老爹一個小玻璃瓶,裡面裝著黑色的液體。回家的路上喝掉它,再見。
阿育老爹收下瓶子,沒說一句話就走了。(待續)許多天以後,他妻子坐在他們家那塊田的邊上,盼著他回來,就像他以前坐在那裡盼著卡伊斯回來那樣。每過一天,她指望他回來的希望就減少一分。村裡的人提起阿育老爹,已經開始用過去式了。有一天,她又坐在泥地上,嘴裡唸著禱詞,突然看見一個人影從山那邊走向馬丹薩巴茲。起初她以為那是個迷路的托缽僧,瘦伶伶的,一身破爛,眼神空洞,臉頰凹陷;但等那人一走近,她就認出那是她丈夫。她的心快樂狂跳,鬆了一口氣地大叫出聲。
梳洗乾淨,喝過水吃過飯之後,阿育老爹躺在家裡,村民圍在他身邊,一個問題接一個地問個不停。
你去哪裡了,阿育老爹?
你看見了什麼?
你碰上了什麼事?
阿育老爹無法回答,因為他不記得自己碰上了什麼事。他不記得自己的旅程,不記得自己爬上魔怪的山,和魔怪講話,也不記得那個大宮殿,和那個有帷幔的大房間。他彷彿是從已經遺忘的夢裡醒來。他不記得那座祕密花園,不記得那些孩子,更重要的是,他不記得見過兒子卡伊斯在樹叢裡和朋友一起玩耍。事實上,只要有人提到卡伊斯的名字,阿育老爹就會困惑地眨眼睛。誰啊,他說。他甚至不記得自己有個叫卡伊斯的兒子。
你知道嗎,阿布杜拉,這是多麼慈悲的事?這抹去記憶的藥方?這是阿育老爹通過魔怪祕密考驗的獎賞。
那年春天,馬丹薩巴茲的天空終於烏雲密布,飄下來的不是過去幾年的那種毛毛雨,而是很大很大的豪雨。粗大的雨滴從天而降,乾渴的村子仰頭迎接。一整天,雨乒乒乓乓打在馬丹薩巴茲的屋頂上,掩蓋了這世界的其他聲音。沉甸甸的飽滿水珠從葉尖滾落,水井滿溢、河流高漲;綿延向東的山丘披上綠衣,野花怒放。許多年來第一次,草地上有孩子們在玩耍,牲口在吃草。每一個人都很快樂。
雨停之後,整個村子忙碌起來。有幾座土牆被雨沖垮了,幾座屋頂塌陷,還有一大片一大片的農田變成了沼澤;然而在十年的乾旱折磨後,馬丹薩巴茲的村民不會有怨言。牆重新豎起、屋頂修理好,挖好灌溉渠道將水排掉。這年秋天,阿育老爹有了他這輩子最豐收的收成,而且隔年,以及再接下來的那一年,他的莊傢不只長得更多,也長得更好。到各大城市銷售農產品時,阿育老爹驕傲地坐在他堆得像金字塔的開心果後面,笑臉燦爛,宛如天底下最快樂的人。馬丹薩巴茲再也沒有乾旱。
再來就沒什麼好說的了,阿布杜拉。不過你可能會問,會不會有個英俊的年輕人騎著馬,在偉大探險的途中經過這個村子?或許他會停下來喝水,因為這村子現在有的是水;他將問村民要麵包,說不定就碰上阿育老爹?我沒法告訴你,孩子。我只能說,阿育老爹後來變得好老好老。我可以告訴你,他看著兒女結婚,就像他一直希望的,而他的兒女又生了更多孩子,每一個都帶給阿育老爹極大的快樂。
我只能告訴你,有些晚上,阿育老爹會沒來由的睡不著。雖然已經很老了,但他的腿還能走,只是要拄手杖。所以,夜裡睡不著的時候,他會偷偷溜下床,不吵醒妻子,抓起他的手杖走出家門。他在夜裡走著,手杖在面前叩叩敲地,夜晚的微風輕輕吹過他的臉。在他那塊田的邊上,有顆扁扁的大石頭。他坐在石頭上,常一坐就一個鐘頭,甚至更久,望著天上的星星,以及飄過月亮的雲。他想著自己漫長的人生,為他所擁有的富足和喜樂而感恩。如果還欲求更多、期待更多,他知道,那就太無恥了。他愉快地嘆口氣,聽著夜風從山上吹下來的聲音,聽著夜鳥的輕輕啼叫。
但是偶爾,他會覺得自己聽見另一個聲音。每次都一樣,是單一只鈴鐺高亢清脆的鈴聲。他不知道自己為什麼會聽到這個,因為他自己在夜裡獨坐,所有的綿羊和山羊都睡著了。有時候他告訴自己,他什麼也沒聽到,有時候他卻相信自己聽得一清二楚,所以對著暗處喊道:「誰在那裡?是誰?出來吧!」可是從來沒有人回答。阿育老爹不明白。就像他也不明白,為什麼每次聽到鈴聲的時候,就會隱隱到一陣什麼——像是惡夢的尾巴輕輕拂過心頭——每次都出乎他的意料之外,像突如其來的一陣風。但它很快就過去了,就像所有的事情一樣。它過去了。
就是這樣,小伙子,故事講完了。我沒什麼好說的了。時間真的很晚了,而且我也累了,你妹妹和我天一亮就得起床。吹熄蠟燭吧。躺下來、閉上眼睛。好好睡吧,小伙子。我們明天早上得說再見了。(待續)第二章
父親從來沒打過阿布杜拉。所以在他張開手掌,朝阿布杜拉頭側耳朵上方用力打來的時候,阿布杜拉的眼睛湧起詫異的淚水。他馬上眨著眼睛把淚水逼回去。
「回去。」父親咬緊牙關說。
阿布杜拉聽見帕麗在前面開始哭了。
父親又打他一掌,這次更用力,朝他的左臉頰刮下。阿布杜拉的頭馬上歪向一邊。他臉熱辣辣的,更多淚水流下,左耳嗡嗡叫。父親彎下腰來,貼他好近,那張滿是皺紋的黝黑的臉把沙漠、山脈和天空全擋住了。
「我告訴過你了,回家去,小子。」他滿臉痛苦的說。
阿布杜拉不吭一聲。他用力吞下口水,斜眼瞄著爸爸,手擱在額頭遮太陽,眼睛眨個不停。
帕麗在前面那輛紅色的小拉車上,不停喊著他的名字。她聲音高亢,害怕顫抖。「阿布拉!」
父親狠狠瞪他一眼,走回拉車。帕麗從車裡伸出雙手,想拉住阿布杜拉。阿布杜拉讓他們先走,然後才用手背抹抹眼睛,跟上前去。
一會兒之後,父親朝他丟石頭,就像沙德巴格的小孩對帕麗的狗蘇佳丟石頭那樣,只是那些小孩的目的是擊中牠,傷害牠,而父親的石頭意不在傷害,一顆顆落離阿布杜拉幾步之外。他等著,等父親和帕麗再次上路之後,就又跟上去。
最後,在太陽剛剛開始偏西的時候,父親再次停車。他轉身看看阿布杜拉,似乎考慮了一下,然後招手。
「你就是不放棄。」他說。
在拉車的車斗上,帕麗的手滑進阿布杜拉手裡。她仰頭看他,眼睛水汪汪的,微笑著露出大大的牙縫,彷彿只要有他在身邊,她就不會碰上壞事。他的手指緊緊捏住她的手,就像他每天晚上睡覺時那樣。他和妹妹一起睡在小床上,頭碰頭,腿纏著腿。
「你應該要待在家裡的,」父親說,「留下來陪你媽媽和伊奎巴。你應該要聽我的話的。」
阿布杜拉心想,她是你的妻子。我的母親,我們早就埋進土裡了。但他知道要在話還沒脫口而出之前忍住。
「算了,來吧。」父親說,「可是不准哭哭啼啼的。你聽見了嗎?」
「聽見了。」
「我警告你。我是絕對不准的。」
帕麗高興的衝著阿布杜拉笑,他低頭看她,看著她淡色的眼睛,粉紅圓潤的臉頰,也對她咧嘴笑。
就這樣,車子一路顛簸穿過坑坑洞洞的沙漠,而他就走在拉車旁邊,握著帕麗的手。兄妹倆偷偷交換快樂的眼神,但很少交談,怕搞壞父親的心情,砸了他們的好運。漫漫長路,只有他們三個,眼前沒有別人,也沒有別的景物,只有暗銅色的峽谷和巨大的岩石峭壁。沙漠在他們面前不斷延伸,既寬且廣,彷彿只為他們而存在,空氣靜止熾熱,天空又高又藍。崎嶇的沙漠地表有石塊閃閃發亮。阿布杜拉什麼聲音都聽不見,只聽見自己的呼吸聲,以及父親拉著紅色拉車往北行時,車輪吱吱嘎嘎的節奏。
一會兒之後,他們在一塊大岩石的陰影底下停車休息。父親呻吟一聲,將車把放到地上,拱起背,一臉痛苦的樣子,仰頭望著太陽。
「還要多久才能到喀布爾?」阿布杜拉問。
父親低頭看他們。他名叫薩博,皮膚黝黑,面容剛毅瘦削,五官稜角分明,鼻子的曲線像沙漠鷹的鳥喙,眼睛凹陷在顱骨裡。父親瘦得像根蘆葦,但是勞動的生活讓他肌肉強健,像纏在藤椅扶手上的藤條那麼緊實。「明天下午吧,」他說, 把牛皮水袋舉到嘴邊,「如果我們不耽擱的話。」他喝了大大一口,喉結上上下下滑動。
「為什麼納比舅舅不來載我們?」阿布杜拉說,「他有車的。」
父親瞪他一眼。
「那我們就不用走路去了。」
父親什麼都沒說。他摘下沾滿煤灰的小圓帽,用襯衫袖子抹掉額頭的汗水。
帕麗從車裡伸出一根手指,「看,阿布拉!」她興奮大叫,「又一根!」
阿布杜拉順著她手指的方向望去,看見一根羽毛躺在石塊的陰影裡,長長的灰色羽毛,顏色宛如燒過的木炭。阿布杜拉走過去,捏著羽莖撿起來,吹掉上面的灰塵。是獵鷹,他想,拿在手裡翻看。也說不定是鴿子,或是荒漠雲雀。他今天看到過許多隻荒漠雲雀。不,是獵鷹。他又吹了吹,交給帕麗,她高高興興地從他手裡一把搶過來。(待續)在沙德巴格的家裡,帕麗枕頭底下藏了一個陳舊的小茶葉盒,是阿布杜拉給她的。盒子上面有生鏽的閂扣,盒蓋畫了一個印度人,纏頭巾,穿紅色長袍,雙手捧著一杯熱氣騰騰的茶。茶盒裡面裝著帕麗蒐集的羽毛。那是她最心愛的寶貝。墨綠夾雜酒紅的公雞羽毛;鴿子的白色尾羽;麻雀的羽毛,灰褐色,綴著一個個暗色斑點;還有帕麗最引以為傲的,一根閃著虹彩的綠色孔雀羽毛,頂端有顆漂亮的大眼睛。
孔雀羽毛是阿布杜拉兩個月前送給她的禮物。他聽說鄰村有個男孩家裡養了孔雀。有一天,趁父親到沙德巴格南邊的小鎮去挖水溝的時候,阿布杜拉走到那個村子,找到那個男孩,向他要一根孔雀羽毛。兩人討價還價,最後阿布杜拉答應用他的鞋換羽毛。他把孔雀羽毛塞在褲腰,藏在襯衫下面,等回到沙德巴格的時候,他腳跟已經裂開,在地上留下有血漬的足印。荊棘和小碎片刺進他腳底的皮膚裡,每走一步都讓他兩條腿刺痛難耐。
回到家的時候,繼母帕瓦娜在屋子外面,彎腰在烤爐前面做每日食用的烤餅。他迅速躲到家旁邊的那棵大橡樹後面,等她忙完。從樹幹後面偷偷看著她工作,這個厚肩長臂的女人有雙皮膚粗糙的手,手指粗短,浮腫的圓臉一點都沒有蝴蝶的優雅神態,雖然她的名字「帕瓦娜」是蝴蝶的意思。
阿布杜拉真希望自己可以愛她,就像愛他自己的母親一樣。他的母親,在三年半以前生帕麗時失血過多而死,當時阿布杜拉七歲。他的母親,他已不記得她的長相了,只記得每天睡前,她用雙掌捧著他的頭,摟在胸前,輕輕撫著他的臉頰,唱著搖籃曲:
我看見有個傷心的小精靈
在紙樹的樹蔭下
我知道有個傷心的小精靈
在夜裡被風吹走
他真希望自己可以像這樣愛著他的新媽媽。說不定,他想,帕瓦娜也暗暗這樣希望,希望她能愛他。就像她對伊奎巴,她自己那個一歲大的兒子一樣。她總是親他的臉蛋,一聽到他咳嗽打噴嚏就憂心忡忡。或者像愛她自己的第一個孩子歐瑪那樣。她好寵歐瑪,但在前年冬天,他因為感冒夭折了,當時才兩個星期大,帕瓦娜和父親才剛幫他取好名字。那個嚴寒的冬天,沙德巴格有三個小孩病死,歐瑪是其中之一。阿布杜拉還記得帕瓦娜抱著裹在毯子裡的小屍體,哀慟痛哭。他還記得他們把他葬在山崗上的那一天,在青灰色的天空下,冰凍土地上的一個小土丘,薛奇伯穆拉誦唱禱詞,寒風夾著雪和冰吹進每個人的眼睛裡。
阿布杜拉猜想,帕瓦娜如果知道他拿僅有的一雙鞋去換來一根孔雀羽毛,一定會很生氣。那可是父親在太陽底下辛苦工作才掙來的錢。她以前打過他好幾次。她的手厚實有力──大概是因為長年扛她那個生病的姐姐鍛鍊出來的吧,阿布杜拉想──而且知道怎麼揮藤條和甩耳光。
不過,說句公道話,帕瓦娜似乎也不以揍他為樂。她對繼子和繼女也還是有溫柔的一面。她曾經用父親從喀布爾買回來的布料,替帕麗縫了一件銀色與綠色相間衣服。她曾經以驚人的耐心,教阿布杜拉怎麼同時打兩顆蛋,而不弄散蛋黃。她也曾教他們怎麼用玉米殼捲成小娃娃,說那是她和姐姐小時候玩的遊戲。同時還教他們用破舊的小碎布給娃娃做衣服。
但是這些動作,阿布杜拉知道,只是善盡義務的行為,比起帕瓦娜給予伊奎巴的愛,他們這口愛之井要淺得太多了。要是有天晚上房子失火了,帕瓦娜會抓起哪個孩子往外衝,阿布杜拉想都不必想就知道答案。她絕對不會有半點猶豫。到頭來,事情其實很簡單:他們不是她的孩子,他和帕麗。大部份人都愛自己的親生兒女。他和妹妹不屬於她,這是不爭的事實。他們是另一個女人留下的拖油瓶。
他等到帕瓦娜拿烤餅進屋裡,又看著她從屋裡出來,一手牽著伊奎巴,一手提著要洗的衣服。他看著她往溪邊去,一直等到看不見她的身影,才偷偷溜進家裡。腳底板只要一碰地,就刺痛不已。在屋裡,他坐下來,套上他的塑膠舊涼鞋。他只剩下這雙拖鞋可穿了。阿布杜拉知道自己做了一件極不明智的事。但是跪在午睡的帕麗身邊,輕輕搖醒她,像個魔術師那樣,從背後亮出羽毛,一切都變得值得了──她臉上先是意外,接著欣喜萬分的神情;她吻著他臉頰的強勁力道:以及他用羽毛柔軟的尖端搔她下巴時,她的咯咯笑──他的腳突然不痛了。(待續)父親再次用衣袖擦擦臉。他們輪流喝著水袋裡的水。喝完之後,父親說:「你累了,小伙子。」
「不累。」阿布杜拉說。雖然他是累了,筋疲力竭,而且腳很痛。穿著涼鞋走過沙漠不是容易的事。
父親說:「上來吧。」
阿布杜拉爬上車,坐在帕麗後面,背靠著木條側板,妹妹脊椎小小的骨關節抵著他的肚子和胸骨。父親拉車前行,阿布杜拉凝望天空,山脈,還有遠處那一排又一排緊緊相依的圓形山丘。他看著父親拉車的背影,頭垂得低低的,雙腳踢起一團團紅褐色的沙土。一支庫奇 遊牧者的隊伍經過他們旁邊,迤邐的塵土之中,鈴噹叮叮噹噹,駱駝咕咕噥噥,有個麥色頭髮,眼畫墨圈的女人對著阿布杜拉微微一笑。
她的頭髮讓阿布杜拉想起自己的母親,心裡再次抽痛。他想起她的溫柔,她的快樂天性,她對人性殘酷的一無所知。他想起她打嗝似的笑聲,她偶爾歪著頭的那種羞怯神態。他母親是個高雅的人,不管個性或外形都是,她腰好細,一頭豐盈的頭髮總是從披巾底下露出來。他以前常覺得很好奇,這麼纖瘦的身體怎麼能承載這麼多的喜悅,這麼多的善心。是承載不了。所以從她身上溢了出來,從她眼睛湧了出來。父親就不同了。父親個性嚴厲。他的眼睛和母親看著同樣的世界,但看見的卻只有冷漠,無窮無盡的勞苦。父親的世界冷酷無情,沒有任何東西是不勞而獲的。就連愛也不例外。任何東西都要付出代價,如果你沒錢,那麼痛苦就是你的貨幣。阿布杜拉低頭看著妹妹結了痂疙疙瘩瘩的頭髮分線,看著她垂在拉車側板上的小手,他知道,母親在過世時,把自己的一部份留給了帕麗。她的真誠熱心,她的天真善良,她的樂觀希望。帕麗是天底下唯一一個,絕對不會,也永遠不會傷害他的人。有時候,阿布杜拉覺得她是他唯一真正的親人。
天色緩緩化為灰色,遠處的山峰開始變得像巨人蹲坐的模糊剪影。這天稍早的時候,他們經過好幾座村子,大部份都像沙德巴格一樣偏僻,塵土飛揚。方形的小屋是烤泥塊砌成的,有的蓋在山坡上,有的在平地上,縷縷絲帶也似的炊煙從屋頂升起。曬衣繩。蹲在炊火前的婦人。幾棵白楊木,幾隻小雞,幾隻牛羊,和必不可少的清真寺。他們經過的最後一個村子,緊鄰一片罌粟田,有個正在田裡忙的老人家對他們揮手,嘴裡嚷著什麼,阿布杜拉聽不見。父親也向他揮手答禮。
帕麗說,「阿布拉?」
「嗯。」
「你覺得蘇佳會傷心嗎?」
「我想他不會有事的。」
「不會有人傷害牠?」
「牠是隻大狗啊,帕麗。他可以保護自己的。」
蘇佳以前是條大狗。父親說牠以前一定是條鬥狗,因為牠的耳朵和尾巴都被割掉了。至於牠可不可以,或想不想保護自己,是另一個問題。這條流浪狗一來到沙德巴格,孩子們就拿石頭丟他,拿樹枝或生鏽的腳踏車輪軸打他。蘇佳從不反抗。過了一段時間,村裡的孩子玩膩了,就不再欺負牠,隨他自生自滅。但是蘇佳還是謹慎小心,疑神疑鬼,好像忘不掉以前被欺負的事。
牠在沙德巴格看到誰都躲,除了帕麗之外。帕麗讓蘇佳卸下了所有的心防。牠對她的愛很大,很純粹。她是牠的宇宙。早晨,一看見帕麗走出家門,蘇佳就跳起來,全身抖動。牠被切掉的尾巴殘根拼命搖晃,而四條腿的輕快跳動,彷彿走在燒紅的炭上。牠興奮地在她身邊跳來跳去。一整天,這條狗如影隨形跟著帕麗,嗅著她的腳後跟。夜裡分開了以後,蘇佳就孤伶伶的躺在門外,等待天明。
「阿布杜拉?」
「嗯?」
「等我長大以後,我可不可以和你住?」
阿布杜拉望著逐漸低垂,碰觸地平線的橘色太陽。「如果你願意的話。可是你不會願意的。」
「我願意!」
「你會想要有自己的房子。」
「可是我們可以住隔壁。」
「也許吧。」
「你不能住得太遠。」
「要是你討厭我了怎麼辦?」
她用手肘戳他腹側。「我才不會!」
阿布杜拉自顧自的咧嘴笑,「好啦,很好。」
「你會住得很近。」
「沒錯。」
「一直到我們變老。」
「很老很老。」
「永遠。」
「是的,永遠。」
她從前面轉頭看他,「你保證,阿布杜拉?」
「永遠,永遠。」
後來父親把帕麗扛在背上,阿布杜拉跟在後面,拉著沒人坐的拉車。走著走著,他腦袋一片空白,只感覺到自己膝蓋的起起落落,以及汗水順著小圓帽邊緣往下淌。帕麗的腿一下一下地在父親臀部彈動。在灰色的荒漠大地上,只有父親和妹妹拉長了的影子,拖著落在後面的他不斷往前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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